夏洛的网告诉我们什么(夏洛的网被出版社认为是不标准的童话)
上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E·B·怀特在纽约州弗农山出生。同时期(包括前后五年间)出生的美国著名作家还有海明威、福克纳、菲茨杰拉德、刘易斯、艾略特和斯坦贝克等。他们共同经历了此后半个多世纪中的一系列重大历史时刻,怀特却并未跟上述作家一样走上宏大叙事或周游世界之路,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更为内向的写作——随笔和童话。
他曾指出,“作家极其在意怎样表述一件事情,而表达方式就是全部的差别所在”。
借由《纽约客》杂志初创年月起开设的专栏和移居缅因州北布鲁克林农场时期为《哈珀》杂志写的专栏,E·B·怀特日渐形成其特有而自在的“怀特体”随笔,也被誉为“奠定了影响深远的《纽约客》文风”,尽管怀特并不同意有“《纽约客》文风”这样一种东西的存在;三部童话《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和《吹小号的天鹅》则让他的虚构文学得到广泛的传播。同时,他不间断地写过一些诗歌,也同妻子、《纽约客》小说主编凯瑟琳·萨金特合编了《美国幽默资料库》一书。
此外,他在1959年修订再版了自己的大学老师、康奈尔大学教授威廉·斯特伦克于1918年自费印刷的《文体的要素》一书,这本当年被斯特伦克骄傲地自嘲为“小书”的美语文法奥义随即成为文体写作的标准,被列入美国文科生必读书目,由此,怀特也被称为文体家。斯特伦克在《文体的要素》里说,写作者始终要致力于“省略不必要的词”,怀特在修订版中也强调,“文章简洁方有活力。句应无冗词,段应无赘句”。怀特自己所信奉的写作工具书是《韦伯斯特大词典》,他不仅常年把它带在身边,也让童话书里的动物角色们用它认字,甚至他自己唯一出版的画作也是照着词典里的一幅海马图片用水彩画下来的。
在其一生的写作进程中,“无论是年迈还是年轻的怀特,焦虑都是其一大性格要素”,而梭罗及其《瓦尔登湖》对怀特的毕生影响则是另一要素。同样重要的是,纽约和位于缅因州的那个散布在他文字各个角落的北布鲁克林农场,构成了其生活和文字生涯的两个地理坐标。就像厄普代克所形容的,“他在对纽约和对缅因的爱之间徘徊”。对此,怀特自己的解释是,“我出于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在缅因与纽约之间游走。有钱财上的原因,也有对《纽约客》杂志的情感上的原因”。钱财和情感耗费了人一生大部分的脑力和体力,而作家的爽朗处之一也在于从不避讳谈到收入对个人生活的影响。
1916至1924年的八年时光,是怀特所说的“每个人在人生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什么可以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地方可去,只想到处流浪”,期间,他服兵役、念完大学,坐船完成了阿拉斯加的远洋(《非凡岁月》一文里有着深入而精炼的记录)。回到纽约的第二年,《纽约客》杂志创立并在第九个星期后发表了怀特的第一篇随笔《向前一步》。1925年的纽约,对怀特的工作和生活是决定性的,除了《纽约客》之外,他还在该杂志编辑部遇到比他大六岁有余、婚龄五年并育有两个孩子的文学编辑凯瑟琳(怀特总称呼她为K),1929年两人结为夫妻,直至生命终点。
渐渐地,怀特成为《纽约客》主要专栏作者并在凯瑟琳的举荐下,于1927年起任“新闻热点”栏目编辑(直至83岁退休),由他加注在新闻后的那些短小评语睿智而醒目,而他对时政、现代化进程和国际关系等方面的大量随笔文章,反复读来,始终有着准确而极具预言性的见解。
对于“纽约”的描述,《这就是纽约》一篇被他的文字迷们传诵至今,以那段“大体上说,有三个纽约”为最。文中他又提及,“许多人定居这里,可能只是为了逃避而非面对现实”,那么,如果一个纽约人(如怀特自己)主动迁离纽约,他又在逃避或打算面对什么呢?身在纽约又心系缅因的怀特究竟想要什么呢?或者说,对于“E·B·怀特的纽约”的描述,《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实在值得一读再读。
《夏洛的网》在出版前八易其稿,缅因农场的动物在书中一一登场
假如没有1938年移居缅因农场的决定,假如不是因为凯瑟琳长期担任《纽约客》儿童文学评论而让家里堆满童书稿件,怀特很可能不会写那三本童话;然而,历史的真实性最难追溯,更何况假设。因为在《纽约客》之前,他的文字最早见诸儿童文学杂志——《圣尼古拉斯》(九岁时,他就在该杂志上发表了关于小老鼠的诗歌,《圣尼古拉斯》的作者还包括马克·吐温、史蒂文森和吉普林),而梦见斯图尔特(鼠小弟)也早在1920年代;另外,怀特父亲带领全家在缅因湖区度过的难忘的1904年夏天,以及怀特的哥哥、景观建筑学教授和垂直花园(即植物墙)的发明者斯坦利·怀特对儿童时代的E·B·怀特在阅读和探索大自然方面的启蒙,都让三本童话的写作看起来势所必然。历史往往出自偶然事件,但有时又很符合逻辑。
1938年,在怀特的坚持下,一家三口从纽约移居缅因州的北布鲁克林农场,同期他在《哈珀》杂志开设随笔专栏“人各有异”,直到1943年因“二战”原因重返纽约。四年半的农村生活——与动物们、独木舟和自然界的朝夕相处,同时为了专栏的持续写作,他规定自己“每天九点到十三点,要与书房寸步不离”,均成为怀特和全家日后珍贵的理想记忆。其理想程度,极似荷尔德林诗句所言,“人充满劳绩,但却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哈珀》杂志的专栏见证了这段缅因生活对怀特的深长意味,并旁观着其如何将“1942年的农场指标——四千打鸡蛋、十头猪和九千磅牛奶”,演化成1945年的《精灵鼠小弟》、1952年的《夏洛的网》和1970年《吹小号的天鹅》三本童话。
作为美国童话作者,比怀特小几岁的著名的苏斯博士要更贴近儿童,也就是说,怀特写了三本被出版社认为不那么“标准”的童话,但他坚持认为有必要那样写,尤其是《夏洛的网》中关于蜘蛛夏洛死去的标题文字,以及《精灵鼠小弟》没有交代结果的结尾。他说,“我让斯图尔特处于自己的探寻中,目的是为了表明,追寻比发现更加重要,旅行比达到目的地更有意义。或许,在一本儿童书中写下这个想法太过缥缈,不过,我还是写了”;这让人多少联想到安徒生,他的童话深刻地涉及了生命的无常和爱情之痛,因为他是为了将很快长大的孩子和孩子背后的大人所写。
《夏洛的网》结尾处让读者真正面临的并不仅是夏洛的死,更是生命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怀特在出版前八易其稿,缅因农场的动物在书中一一登场,而对蜘蛛夏洛的所有描述,则来自于怀特长时间的悉心观察和向蜘蛛研究学者的专程请教。事实上,对蜘蛛的喜好,早已在他1929年新婚不久写给K的少见的情诗《自然史》中出现,蜘蛛是整首诗里唯一的意象。
他不在乎“最”和“伟大”这样的字眼,只关注让自己浮想联翩、心潮澎湃、让打字机进入状态的东西
1957年,因怀特对缅因的眷念,凯瑟琳卸下《纽约客》小说主编一职,两人终于定居北布鲁克林农场;“定居”——用夏洛的话说就是,“大部分时间都可以静静地呆着,不必满世界乱跑。当我一眼望去,就会发现什么是好东西”。同年,在前往缅因之前,怀特用《告别四十八街》一文挥别了他的纽约以及之前30年住过的八个纽约寓所,包括“有流水和良好植被,在绿宝石沙龙和联合国总部之间”的龟湾花园,而他统称它们为“栖身之地”。
可是,1960年之后,凯瑟琳的健康一直堪忧,最后等着的只能是永别。1977年,凯瑟琳因心力衰竭去世,结婚近48年的怀特失去了K,“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是身处地狱边缘……”,即便是第二年获得了普利策文学奖,他仍这样写道,“没错,凯瑟琳当然会为我获得普利策感到高兴,可没有了她,生活对我已无甚意义……她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奖励,我竟能获此大奖,早已心存敬畏”。没有了K的怀特,一个人在缅因农场整理书稿、写书信,也继续孵蛋;他认为一个蛋是最完美的东西,因为它蕴含着生命。《吹小号的天鹅》里的路易斯从一个天鹅蛋里出来,由缅因营地起飞,一路掠过红石湖、波士顿和费城,几乎飞在整个美东的上空。《夏洛的网》以蜘蛛之死解释生命的意味,《吹小号的天鹅》则将生命置于更为复杂和绚烂的背景。
79岁时的怀特形容自己始终不能摆脱自认为一个19岁小伙子的形象,而厄普代克对他的印象是“脆弱的圣人,《纽约客》传奇的活生生的见证”。1985年10月1日,怀特逝世于北布鲁克林农场,名列美国文人殿堂。10月4日,《纽约时报》发表讣告,“如同宪法第一修正案一样,E·B·怀特的原则与风格长存”。
作为一系列文坛至高荣誉的获得者,E·B·怀特被称为“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随笔作家和文体家”,但素来谦逊的他应该会建议把“最”和“伟大”的字眼去掉,用英语“writer”的直译似乎更符合他的风格,即一名写作者,而这名写作者“应该关注任何让他浮想联翩、让他心潮澎湃、让他的打字机进入状态的东西”。(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
作者:王方(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
编辑:王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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