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

文/宝木笑

读阎连科的书,不会感到枯燥,但需要一个自我沉淀的过程。当年莫言得诺奖之后,不少人说下一个最可能的就是阎连科。这话当然带着偏爱和祝福,作为一个书虫,我只知道不管是莫言、阎连科,还是余华、苏童、格非、贾平凹、刘震云,这些人的书都仿佛蒙着一层与自媒体时代有些隔膜的轻纱。准确地说,他们已经在岁月的磨蚀中,渐渐成为了我们的父辈。甚至如阎连科在最新的这本《她们》中提到的,他已成了和孙女去逛紫竹园的祖父辈。那层轻纱就像我们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母亲或阿姨罩在头上的纱巾,粉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质地和轻柔没有任何关系,仿佛塑料纸一般坚硬,帮着她们抵挡着那时的风沙。

阎连科同时代作家笔下的故事就披着那样的外壳,他们书写上世纪60到90年代的一切,那是我们不曾了解的儿时甚至更为久远的前世。所以,在潜意识里我们虽然仰望他们的文字,却抵触他们的故事,总觉得那是留在我们儿时记忆里的老旧过时的纱巾。然而,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纱巾内的乾坤,真的是大有乾坤。即使算上当下众多优秀的新生代写作者,阎连科那代人也绝对是最大胆最活跃的高峰。只要扔掉那副廉价的有色眼镜,我们就会发现他们写下的故事尺度之大、眼光之毒、内容之奇、语言之辣、技法之陡都着实让很多时下流行的所谓新锐作家汗颜。

遗憾就在于此,中国文学绝对后继有人,只是新的高峰迟迟没有形成,前一个高峰却正在渐行渐远。当1958年出生的阎连科写下散文体的《她们》,我们知道那一代人虽然从未停止探索和前行的脚步,但作为生命依然会走到规律一般的轮回。很难想象曾被称为“禁书作家”的阎连科会用如此质朴的笔触去书写,他以娓娓道来的语调,讲述了他生命里密切相关的女性们,相亲对象、妻子、姐姐、嫂子、母亲、婶婶和姑姑们、消失了背影的表姐妹们……就像他之前的《我与父辈》《田湖的孩子》,那是一位老人手里虚握的旧纱巾。读图时代要碎片化阅读,还流行添加背景音乐,如果一定要给《她们》选首背景音乐,我会选1954年出生的罗大佑的那首《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甚至连歌词都有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契合。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1)

阎连科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罗大佑•《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阎连科说自己是一个“内心潮湿,敏于黑暗的人”,这显然是带着一种低调戏谑的自嘲,也许也在悄悄透露着过往的那些旧事。《坚硬如水》《受活》的可怕尺度和轩然大波,《丁庄梦》被禁,《四书》被禁,《风雅颂》引骂战,《我与父辈》的巨大争议……阎连科这位从河南一个贫苦农村通过当兵和写作一步步走出来的写作者,似乎一直在和一个无形的东西执拗地作战。那是一种虽然知道内里乾坤大,却依然不停地言说“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的倔强。

就像阎连科写《她们》。如此回望一生中身边女性的绝佳机会,大可以来一段“岁月静好,温和从容”,让《她们》带着母性的光辉同时照亮自己争议不断的创作生涯的后半场。然而,阎连科的风格和性格就是,《她们》确实带着母性的光辉,更是伟大的女子,但她们没有活在小布尔乔亚式的闺阁绣坊,她们真实地活在这片土地的泥尘里。她们不懂什么“小时代”,也和那个充斥着包包和高跟鞋的“小时代”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她们代表着这片土地大多数沉默着的一路走来的女性。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2)

她们“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命”是她们一生无奈的叹息和最终虚空的解释。就像阎连科在书中写自己的母亲,老人一生都对命运笃定无疑,甚至让阎连科也相信,人一生的努力,都无法逃离命定的安排与圈定。阎连科的母亲不到一岁就没了妈,父亲再婚有了新家,所以不得不从小就跟着她的傻子叔叔成长过日子。阎连科的母亲几岁就会做饭、洗衣服,她和傻子叔叔相依为命。但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傻子叔叔被村里伐倒的一棵榆树砸死了,母亲不得不面对十七岁就要出嫁的命运。

阎连科说,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述说:“如果我的傻子叔叔活着该有多好啊”。是的,如果那棵大树没有倒掉,或者即使倒掉没有砸到傻子叔叔,傻子叔叔如常人一般活到六十岁或者七十岁,那么母亲就不会在十七岁就早早出嫁,她的人生命运就会截然不同。阎连科用自己惯常的腔调感慨:一棵榆树的倒下,决定了我母亲的一生。

其实,这依然是一种低调的戏谑,但没有任何轻薄的意思。阎连科在《她们》中要表达的是一种女性命运的无助和无奈,他想写出一个特别朴素但却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忘却的事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没有容易二字,但女人活得更加辛苦。这种辛苦带着千百年来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惯性,仿佛无形的纱巾裹住她们本应娇艳幸福的脸,让她们无法看清更远的路、更多的风景,最终只能“在那一片屋檐下,在那些院落土地上,在时代的缝隙尘埃间,说笑、哭泣、婚嫁、生子并终老,然后她们的女儿又沿着她们走过的路继续前行”。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罗大佑•《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除了“禁书作家”,阎连科其实还有一个在中国文坛很重量级的名头:他被称为“荒诞现实主义大师”,是卡夫卡奖得主。这名头很响了,是多少目下拼命通过各种蹭热点想爆红的所谓新生代天才作家们梦寐以求的标签。然而,阎连科并未觉得自己在故意荒诞着什么,他依然执拗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书写的那些源于现实的故事就变成了荒诞。也许,《她们》正好可以解释阎连科一直以来的荒诞标签——到底是什么促成了他的“荒诞现实主义”写作。《她们》并未止步广角式的全景写作,阎连科将特写留给了更多女性。他要犀利地挖掘造成她们命运的背后原因,去告慰“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阎连科在《她们》中一直在流露一种悲悯:那些给予我们很多温暖和慰藉的女性,她们为了家庭和生活付出了超乎我们想象的代价。如果跳出来看,在这片土地上,她们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便是女性角色的逐渐淡化和被剥夺。阎连科写在上世纪那些过往的年代,他的母亲和当年无数女性一样,在地里和各种大建设里干最重的体力活,来了月事也没有假可请,最后血水顺着裤子流在地上……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3)

很多人说也许那只是阎连科母亲那个时代的事情。但阎连科和同时代的少数作家最可恨和可敬的就是,他们总是将这种事情偏偏拉入到现在,他们坚信历史和现在永远不会失去关联。凭阎连科一贯的风格和性格,《她们》怎么会单纯就是回望一下了事,那样也似乎太小瞧他们那代人创造的中国文学的那个高峰了。阎连科要将那层伤疤揭开,他要告诉世人她们曾经遭受的那些不公和委屈,他还要警告世人,时代的发展会让这种不公和委屈最终变成一种爆发的因子,随时在你我的眼前爆发。

当年阎连科的母亲和其他女性辛辛苦苦挣工分,如男人般干活,但最终还是将自己得到的奖状从墙上悄悄撕了下来,而后有些羞怯地说:“多丢人,总觉得女人不该和男人一样争这些。” 这种千百年重压下的所谓“自觉”,让人听着充满辛酸。这些因子逐渐积累,让阎连科写下了王萍萍杀夫埋尸案,一个轰动当地的著名案件。死者的老母亲确实是受害者,她失去了儿子,所以向所有人哭诉儿子的冤死。王萍萍用敌敌畏当佐料送走了丈夫,仿佛那一刻成为了没有了西门庆的潘金莲。但阎连科笔锋一转,写下了案件不为人知前情,写下了为何她们“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的辛酸泪水。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4)

王萍萍自从嫁给那个男人便仿佛坠入了地狱。那个男人不仅不断出去找女人鬼混,喝点酒回来还会无端打她。饭里盐放多了,叫她两声没回答,都会招来一只鞋、一块砖或者一顿打。她委曲求全,只求男人别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但那个男人隔三差五就把女人带回来,还让她给他们烧饭做菜,甚至让她站在旁边看他们胡搞,美其名曰让她学学技术。她当然不干,于是被打断三颗牙……警察问王萍萍将毒药水递给丈夫之前都说了什么,王萍萍只记得:“他进厨房骂了我一句‘死猪——听不见吗’,我就把杯子递给了他。”


“留不住你的背影的我的眼。” ——罗大佑•《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阎连科总是这样将美好事物打碎了给别人看,也难怪他一生争议不断,总是惹下无数笔墨官司。在《日光流年》里他写村里难产“多得遍地牛毛,差不多每年都有女人为生不出孩子活活疼死”。在《耙耧天歌》里他写四个痴傻儿女的寡母尤四婆为了抚养孩子长大,受累受辱,最终甘愿赴死,用自己的头骨脑髓治好了儿女的傻病。在《她们》里,阎连科就写常年在老家空巢留守的民工妻子最终上吊自杀,写同性倾向的妻子最终杀死丈夫,写为了攒够100块表而出卖肉体的女子……

很多人对阎连科的不满正在此处,那是一种无法大声说出的隐刺:“阎连科,你写女性伟大就可以了,为什么还非得写她们的受难?”相似的经历也在莫言身上碾压过很多年,只是诺奖的加持仿佛从天而降的圣光,让一切过往的争议和攻讦都烟消云散,可我还记得当年莫言曾经说过的话:“哪怕只有一个读者,我也要坚持我的风格。”阎连科没有那样的圣光加持,但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有着特有的执拗和坚持。看看我们的父辈也许就能想象得到,比如阎连科那种可以用手掌直接向一旁捋顺的头型,比如他们又臭又硬的脾气。《她们》仿佛是阎连科们一如既往倔强的反诘:“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凭什么不让我写?”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5)

当然,《她们》也带着那一代人的伤感,最终将镜头固定在那些女性渐行渐远的背影上,身边女子在生活的泥尘里轮回,留给阎连科无限的回忆的思索。他故作轻松地仿照波伏娃“第二性”理论提出了玩笑一般的“第三性”。波伏娃说“女人是后天形成的”,他就说还应有我们这片土地的文化、环境、历史加诸在女性身上的“第三性”。那是长久以来我们周围女性被强行加持的“男人性”。中国女性作为“社会劳动者”一直在地位极为低下的境遇下,贡献着占比极大的经济社会贡献。然而,这一切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我们周围的那些女性,无论是我们的母亲、奶奶、姥姥、阿姨、姑姑、邻居大婶,还是我们身边的那些同事、朋友、楼下卖早点的姐妹,她们都不是手机里、电视上演的那样光鲜亮丽和不食人间烟火。她们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不足,但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她们都在辛苦地为了各自的家庭和生活付出和打拼。她们是更加真实的女性,她们更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她们》中,阎连科也写了自己的相亲经历,那些让他感到心跳和不知所措的女子。其实他写周围的女子,都带着自己过往的故事。他入伍提干、进城安家、写作思索的一波三折,都穿插在那些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中了。阎连科看到她们找寻着自己的却也是众多“她人”的路,期冀、欲望和奔波,发达或坠落,沉沦或疯狂,呼唤或沉默。面对她们悲伤的故事,阎连科充满同情和愤恨地想:她们到底是因为女人才算做了人,还是因为之所以是着人,也才是了如此这般的女人们。

阎连科经典作品(阎连科笔下的女性命运)(6)

哪个女人不想被人赞一句“女人是水做的”?哪个女人不幻想着“岁月静好、温和从容”的幸福?然而,生活偏偏不给她们更多辗转腾挪之地,命运于她们,既是一块放开的阔地,却又是一羁逃不开的囚池。就像那些旧时的纱巾,貌似颜色鲜艳,却大多透气性差。当头颅被罩在其中,就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口罩包裹,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加剧你的窒息和窘迫。然而,你留给背后那个人的,仍然是一个美丽的背影。就像悠扬伤感的旋律配上罗大佑磨砂般嘶哑的嗓音,你明知道那是一首伤感的歌,却忍不住驻足聆听,你不由微笑,也许还带着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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