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之所以翠(翠翠与篁竹及葱)
作者:黎荔
重读《边城》,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琢磨出来的意象之美。除了《边城》的研究者经常说到的白塔、碾坊、虎耳草外,这里单说说围绕着主人公翠翠的两个有意味的意象:篁竹及葱。
在小说中,围绕着翠翠的是一片绿意盈盈、翠色逼人的自然世界,她的名字就是因为住处两山多篁竹,老祖父便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将这个失去双亲的孤雏叫作“翠翠”。除了渡船下豆绿色的河水,清澈纯净,不染尘灰,如果细雨下个不止,溪面上便一片烟。翠翠身边还有许多郁郁葱葱的植物:篁竹、胡葱、青豆、桃子、笋子、大树,陪伴着她在祖父的疼爱中,懵懵懂懂地过着日子。在风日里慢慢长养,十余年过去,这遗孤居然也长大成人了。翠翠的小小生命,一如身边这些自然之物那样单纯自在,天真活泼。
“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做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地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
我觉得这一段书中的描写,明面上是在写祖孙俩人吹竹管,但实际上,处处是在写翠翠这个篁竹的女儿,那个在青山绿水之中的孤寂的细竹翠翠。祖孙俩的竹管吹的是迎亲送女的曲子,可是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他们都没有等来一场美满的儿女姻缘。只有呜呜的竹管声,回荡在河水幽幽、波光粼粼、群山叠翠、行云渺渺中。
小说中,翠翠还吹过葱呢!屋后白塔下的菜园中种有绿葱,端午节快到了,要不要一同去船总顺顺家吊脚楼看热闹,爷爷说他守船不去,让翠翠同黄狗去,翠翠说爷爷不去她也不去,爷爷一时无话可说,走到屋后菜园里去看葱,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爷爷望着翠翠,一句话不说,有了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每次我看到此处,总觉得奇怪——葱可以吹吗?在后面沈从文还写到,当翠翠意识到爷爷希望把她嫁给她并不喜欢的大老天保时,她在白塔下菜地里也是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并不回答爷爷对她主张的询问。祖父笑着,心想:“还是等等看,再说下去这一坪葱会全掐掉了。”为什么要这么一再写到一把葱呢?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历史上曾位于湘、黔、川的交界处,素有“一脚踏三省”之称。当地的葱是野胡葱,它长得与葱很像,却也有些像韭菜,碧绿碧绿,深翠逼人。沈从文写到河街上煎黄的鲤鱼豆腐,上面洒的其实是红绿丝,红椒丝加野胡葱。新鲜的鱼两面煎至金黄,放入各种调料,在锅中小火慢炖,最后撒入胡葱,胡葱接触到热汤的一刹那,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是当地人最喜欢的一道菜肴。这道菜的调味得靠啥?得靠野胡葱!当地的苗族人嗜酸,还通常将野生的胡葱做成胡葱酸,这是他们最喜爱的美味之一。由此衍生出来的一个重要节日叫“挑葱会”,苗语叫“bul ghuangl”,是湘西苗族的“情人节”,是当地青年男(黛璀,deb nceid)女(黛帕,deb npad)于清明节自发赴会形成的节日,内容是青年男女挑葱讨葱,以歌觅友,以葱传情。姑娘身穿绣花衣裳手拿挑刀,一边挑葱一边哼唱苗族情歌,小伙子则肩扛猎枪不停走动物色自己的意中人,当他看中某个姑娘时,便走上去和这个姑娘索要一把葱以示爱慕,姑娘若有意,就将手上的野葱送给这个小伙子,并约定即晚相会于姑娘家村口。
我想,这就是沈从文一写到翠翠姻缘上的关键处,就会出现理葱、吹葱这些有特别含义的当地民俗的原因。
小说中天保和傩送兄弟两人同时爱上了翠翠,天保所选择的的是车路——托人做媒,这种婚配方式是汉族人的传统,在天保的婚俗观念中还是汉人的“父母之命”,因此在他一厢情愿地托媒求婚失败后,他反而怨恨老船夫:“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孙女嫁个会唱歌的水手,还是预备规规矩矩地嫁个人!”可见他把老船夫看成是翠翠婚事的主权人,只要爷爷同意这门婚事就成了。而且他的弦外之音嫁个会唱歌的水手,就不是“规规矩矩”的了。而傩送所选择的是马路——在山头唱歌,这是苗族人的传统。苗族人是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成婚。然而自清雍正年间在湘西这边实施“改土归流”(废除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土司制度,改为任命有任期、可调动的流官进行治理,实行和内地相同的地方行政制度)以来,伴随着对苗民反抗的武力剿灭,一种无形的东西正慢慢渗透到这片准乎自然的人生天地里,古朴的民风也在日渐消失。
当年翠翠两情相悦的父母为什么不能结合?原因是翠翠母亲是个苗族姑娘,父亲是个绿营里的军人。绿营是清朝政府所设立的国家常备武装力量,由汉人组成。而在当时,汉人无法和苗族女子结婚。因为历史上苗族爆发过起义反对汉族,有过残酷的镇压,有过无法抹去的衔怨结恨,直到1950年湘西才彻底解放。翠翠父母是真心相爱的,只是他们之间的爱情受到了“孝”的伦理和“忠”的纪律的双重束缚。他们可以选择为了爱而远走高飞,只是军人从此就要一生背负“不忠”的恶名,而翠翠母亲一生要戴上“不孝”的红字。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应当无人可以阻挡。所以翠翠父亲便服了毒,先去一步,翠翠母亲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忍痛活着,在生下两人孩子之后,也故意到溪边喝了很多冷水跟着死去了。祖父独自抚养长大的翠翠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她朦胧的初恋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过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飘飘忽忽。翠翠的爱是一串梦。她鸿蒙初开的内心,应该也想如母亲一样,在往来的对歌中、在挑葱讨葱中,得到一个真心喜欢的男子吧?但是只有人在月下为她唱过一晚上的情歌,河边她摘了一根葱呜呜吹着,是那样无人应答的寂寞。
人的寂寞,有时候很难用语言表达。情感上的孤寂无处可依的翠翠,只有向山上的青翠竹林深处跑去,只有呜呜地吹着一支竹管,或一根大葱,一切都是那么静寂,所有的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虽然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大半个世纪以来,《边城》的读者们总是会不断追问: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后来回到茶峒了吗?其实,在山坡篁竹和菜园野葱中的翠翠,吹竹管和为自己唱歌的翠翠,在天地自然的长养中,一个过着平静日子的人,生命上翻过一页,也不必问第二页上面所载的是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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