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莫贵于尊师（讲学知无贵贱无知不耻）

悥师讲学。

熬过了回南天和散落的春雨，属于春天的和煦终于来临。阳光和春风同时呼唤大地，带来了洋溢着的清新。

悥师等待着学生发问。但是学生们却不知道为何一直踟蹰不敢言。悥师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坐着。屋外惠风和畅，似乎也让人心情舒爽。

终于，有一个学生战战兢兢地问道:“老师，我们读了您的一些文章，发现，发现网上有人说您无知，并且指责您在炫耀您的无知。”

悥师一愣，继而叹了一口气。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吵闹起来，有骂人的，有打抱不平的，有阴阳怪气的，有自命不凡的……悥师轻轻敲了敲桌子，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很快就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悥师开始侃侃而谈。

我希望你们去思考一件事，就是当我们在谈论无知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这个人他说我无知，可是相比于我在思辨领域上所进行的诸多伦理实践，他所呈现的，无非是一句无头无尾的“无知”。他尽可以骂我无知，你们也可以说任何人无知。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很宽容，哪怕是法律也很宽容，我们不会因为说了谁是无知的而被收押进监狱，更不可能因此而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图片来源网络：被收押的人

说一个人无知，是一件极其简单又无需任何成本的事情。你们应当明白，我们极其重视语言和心灵的关系，也格外看重语言的结构过程。那么，“无知”这两个字，哪怕放在最激烈的争吵环境中，它也是软绵绵的，没有杀伤力。它甚至构不成一个“骂人的词”。无知，作为一个词，它展开后的意义空间是否定的，如果对象指的是别人，比如:“你很无知”，则潜在意思为:“你什么都不懂！”

我们说一个人无知之时，我们就站在了知的制高点上。要谈论无知，我们需要知道知是什么？为什么可以没有“知”。在语言的表达中，知，并不一定指的是知识。因为知识具有具体的系统性的结构，并不是零散的，碎片式的。知识是一种相对客观的存在。知识，不一定具有主观倾向。因为我们谈到知识，往往也是和科学结合在一起，组成“科学知识”。但是在说一个人无知时，我们却是可以说他对某具体事物无知，亦对事件不知道。

图片来源网络：知识考古学的经典巨著《词与物》

事件不一定是知识，反而可能是反知识。一个封建迷信的人，生病不去找医生，却听从神婆的指示，将符水一饮而尽。在旁人对其行为表示不解之时，他却说他人是无知的。在这个时候的知，指的便是“我知道你却不知道的东西”。哪怕这个东西其实极其不合理，而说话者认为我知道了，你不知道，你就是无知的。比如，公司里的大多数员工一直在阿谀奉承某位领导，许多人为了讨好领导都要去下苦工了解领导的著作和经历，而新来的员工因为不知道这些，不小心犯了所谓的“企业禁忌”，则会被戏称为无知。

那么在这个时候，我们渐渐读到了说一个人无知之时的一种姿态。一种高高在上，并且以我为尊的自负和狂妄。事实上，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所有人都存在着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我，如果你们和我谈论精神分析，谈论心理疾病，谈论精神现象，我可以和你们说上三天三夜。但是如果要我来说高等数学，量子物理，有机化学，计算机编程之类的知识，我却是捉襟见肘，一窍不通。从这点来说，我甚至还不如某视频网站上教导C语言的小学生。

图片来源网络：网上的小学生知识达人

学堂上传出笑声，一开始那种似乎紧张局促的剑拔弩张感霎时间消弭于无形。悥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开口。

所以，我们所有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无知的。奢望全知，或者认为全知是存在着的人都活在幻想之中。随着人类技术力的爆炸式增长，人类的学问体系越分越细，人类的知识储量也越来越庞大，用普通计算机尚且无法完全承载，何况是你我这样的肉体凡胎？更何况人类的锐意进取的昂扬斗志，使得有不断全新的知识纳入知识海洋。以静态的笼络全部来追逐动态的无限拓展，这是形而上学，是一种满足于僵死的结构而进行自我陶醉的虚妄。

即便是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物，也时常怀有一颗学徒的心。人类自从学会直立行走那一刻起，就踏上了不断学习的道路。以自然为师，学习如何生存。以动物为师，学习如何补全自己的不足。人类总是无知的，总是匮乏的。无论我们知道了多少，我们依然存在着许许多多的未知。但是我们知道，我们只是未知，而并非无知。我们这一代人受限于时代，无法知道的东西，也许下一代人就能够知道。一千年前，人们不知道钱可以失去实体，化作一串增减的数字，而现在我们却习惯于线上支付。两千年前，人们不知道世界是一个三维的球体，并且上面存在着诸多国家。而现在，我们几乎从孩童时期就知道我们生活在一颗名为地球的星球上。

图片来源网络：人类的探索无穷无尽

无知，是一种事实。但是却不是由某人来认定的。因为认定我们无知的某人本身也是无知的。当一个人说我们无知的时候，他不是在对深不见底的学识海洋致以敬意，而是有意卖弄他脑袋里的那点东西。而当我们去细看那点东西时，也许这点东西甚至都难以瞧见。我们无需因为对方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感到愤怒，更无需因此而感到羞愧。

是的。无知，并不可耻。不知道傅里叶变换，不知道核裂变反应，不知道单子论，不知道朊病毒，这些都不妨碍我们正常生活。就像是我当年大学时班上流行的一个笑话一样，我们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总不可能跟大妈说，给我4log斤白菜吧？术业有专攻，如果谈到如何挑选好的菜品，如何种植蔬菜，是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大妈无知，还是我们这些甚至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无知？但是如果论及想象界的菲乐斯的具体含义，是对精神分析一无所知的大妈无知，还是熟读各种精神分析典籍的我们无知？

图片源网络：百科上的傅里叶变换

学生们低头沉思起来。

悥师叹了口气，站起身，打开了窗，阳光从屋外跃入屋内，如同金色的一尾鲤鱼，房间内变得更加温暖。

无知不可怕，也不可耻。如果我们真心向学，则应该明白这一点。承认自己无知，才能够更好地去“知”。承认自己无能，才能够摆脱“全能”的幻想。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谁生来比谁高贵。知识也一样，没有什么知识比什么知识高贵。如何辨别黄豆和蚕豆这样的知识，和怎么理解外祖母悖论这样的知识从其本质而言是平等的。如果因为某些东西不知道，就要产生羞耻心，那么这个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人一人一句“你无知”，岂不是会让我们直接羞愧到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