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是海明威的自传吗(看见的是怎样的光芒)
上一篇咱们分享了海明威的生平、创作特点,结合《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的段落,谈了他的对话体写作。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哈里是作家,小说写的就是一个作家的所思所想。
“失败”的作家
上一篇中哈里和妻子的一段对话,其中有这样一句,哈里对妻子谈起那些鸟儿,说他“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飞翔的姿态,心想一旦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也许会用得上它们”,这句话把哈里作为作家的本能刻画出来了,他对生活中的素材——不管是多么细小——都会有认真的关注。他养成了观察、思考和记录的习惯。
我们介绍故事梗概时说哈里是个失败的作家,这样说好像缺乏根据。小说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是何种意义上的成功或失败的作家。因为作品不畅销、没有获奖才说他是不成功的作家吗?小说并没有这样交代。它只是说,哈里热爱写作,把写作当作毕生的志愿。哈里感到遗憾的是写不成他想写的东西,这是他感到痛苦的原因。那么,作家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有这种想写又写不成的痛苦的,这很正常。
我们看到小说开篇有这样一句话: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了解之后才动笔,这样就可以写得好一些。”
要理解哈里这个人物,我们必须在这些句子上面停留,仔细加以回味。这句话表明,哈里是一个严肃的作家,对写作是有要求的;他把一些有意思的题材储存起来,想等到对它们有了更好的理解时再写出来,希望自己写得扎实而严谨,而不要草草应付。但是现在腿上长了坏疽,病情严重,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当然,这句话也可以有其他理解。他迟迟不动笔,恐怕也是因为疏懒,因为意志薄弱,贪恋美色美酒,在寻欢作乐的生活中消磨了创作意志,如今生命垂危,一切也就悔之晚矣。
接下来一段话就是在表达后一种意思。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的了解之后才动笔,这样就可以写得好一些。嗯,他也不用在试着写这些东西时遭遇失败了。也许你永远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的缘故。得了,他永远不会理解了,现在。”
这些话可是说得真够明白、辛辣的。我们毕生的志愿,我们的计划和筹划不能付诸实施,可能是因为追求完美而一拖再拖,但是毫无疑问,主要也是由于我们害怕失败,缺乏毅力,只是维持着一个希望和幻觉,而当生命行将终结,这种一等再等的虚妄就变得清清楚楚了。
就此而言,说哈里是个失败的作家应该是确切的。他有很多经历,很多素材,而且不缺乏才华,但是没有动笔写出来。他是一个有愿望而无作为的作家,是个失败的才子。
“临终之眼”,所看见的皆是死亡与美
《乞力马扎罗的雪》通篇都弥漫着一种死亡和哀愁的气息,原因并不仅仅在于死亡,主要还是在于主人公临终的反思和忏悔带来的绵绵不绝的痛苦,这种痛苦比我们所理解得要深刻得多,它迫使我们如履薄冰地追问,我们是否真的了解哈里的内心已经感觉到的那些东西,是否真的理解哈里和写作之间那种长期、内在的紧张关系,是否真的理解哈里玩世不恭的冷酷、他的大男子主义的腔调所隐藏的脆弱和绝望?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我们仔细加以体会的。
《乞力马扎罗的雪》写哈里临终的忏悔是在两个层面上交错叙述,一是哈里和妻子在营地等待飞机,一是哈里的意识流,他的片段回忆和反思。这些意识流的描写是值得注意的。
我们看到,《乞力马扎罗的雪》通过失败者的反思,通过主人公的临终的眼所瞥见的如画的风景,绵绵不断地探讨了生存、死亡、写作与终极之美的关系,而这种终极之美似乎是寻常的时刻和寻常的语言所难以企及的,它们是在主人公临终的回忆和梦境之中投射出来的。
细致、清晰、坚实的死亡之梦读过小说的听众朋友一定会注意到,小说正文开始之前有一则题记,是这样写的——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这则题记只有短短三个句子,却像卡夫卡的作品一样富于神秘的仪式感和象征色彩。豹子到高山上寻找什么,没有答案;它在名叫“上帝的庙殿”的山峰旁边死去,留下一具风干的尸体。我们能够感受到,豹子和山峰富于象征意味,这种不寻常的死亡是跟山巅白雪的不寻常的美联系在一起的。
终极的美往往是语言难以捕捉的,或许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或梦境里,或许存在于对极限或失败的痛苦感知中,存在于作家对宿命的最终的认识和醒悟之中。哈里的失败,他无言的哀愁,也就是小说用一系列象征和幻觉的描写所暗示的东西,也包含着这样一层意蕴。
我们看结尾的段落,写哈里和随行人员坐上了飞机,细节描写也带有某种仪式感。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往了走到那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
哈里和随行人员从空中俯瞰气象万千的非洲大地——
“平原展开着,一簇簇的树林,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有一处新发现的水,这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斑马,现在只看到它们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手指头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仿佛是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了,它们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羊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又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斜生着浓绿的森林,还有那生长着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又飞过森林,穿越一座座尖峰和山谷。”
这一段描写非洲风光让人身临其境。从飞机上俯瞰平原、山谷、森林,奔跑的斑马和大羚羊,写得精美如画,尽显海明威的语言风格。这种观察和描写,没有一个细节是不准确的,堪与托尔斯泰媲美。
我们来看这一段的结尾:
“……他见到一片象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却象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雪,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哈里和随行人员坐飞机这个段落,描绘的实际上是梦境,读者误以为是现实。因为接下来的段落告诉我们,天还没亮,鬣狗在帐篷外呜咽,哈里已在凌晨的睡梦中死去了。这是死亡的梦境,梦中的乞力马扎罗山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洁白耀眼,而这就是哈里最后的归宿,他的肉体留在了黑暗的帐篷里,灵魂飞升到白雪皑皑的山巅。
这一笔除了交代结局,点明“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个富于象征意味的标题,它也是在凸显死亡和美的关系,正是在哈里临终的眼里,乞力马扎罗山才显示其极致的美,“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换句话说,这不可言喻的景象,这极致之美,正是在死亡中呈现的。包括前面念的那个段落,从飞机上俯瞰非洲平原的景致,也是在死亡的梦境中呈现的。那么,这一笔其实是虚幻的,但它写得那么细致、清晰、坚实,让人更加感觉到幻觉的神秘的力量。
死亡留给现世的好像只有那么一点黑暗的凄凉,但它的升华和极致的美却是宽广无垠的。谁能够解释清楚那头豹子的风干的尸体所蕴含的动机和秘密?谁能够真正解读哈里的失败和哀愁?我们只是被叙述带到生和死的分界线上,阅读着这篇深刻动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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