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流放到过广东英州府吗(苏东坡到雷州半岛后)
广东省遂溪县双村还砚亭
人的生命过了甲子犹如天色近了黄昏,这时如果孑然一人站在荒漠之中,任由西下的阳光照射孤独的身体,将身影拉长、再拉长,直至融入远方的沙丘,那是一道绝妙的风景。
孤独的身影是现实的存在,远方的沙丘是移动的、变幻的、是过去的和永恒的存在,可以看作是曾经存在过的生命灵魂。灵魂,你看得见,他们就存在;看不见,他们就不存在,一切只取决于你的眼光。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喜欢结交古代的朋友,结交那些逝去的,曾经闪烁过语言或思想的光芒,令我受到某种启迪的难忘的朋友。我相信他们的灵魂没有逝去,总是在我们身边飘荡。亦如那一座座沙丘,尽管随风暴变换位置,却依然在那里耸立。
朋友结交的中介可能是因为一句话,一首诗,一篇文章或一段掌故。比如苏轼,就是我较早结交的朋友中较为倾心的一位。他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佳句;他的起伏跌宕的人生和对生活的态度,常常令我不由自主地在梦中推开他的柴扉,拱手作揖,然后坐下来,向他请教诗文书画,追问他关于生命万物的变与不变的哲学思考和宗教情怀。茶酒相伴,倾心交谈。尽管这只是一厢情愿,但的确是心灵的交往,神交。
双村东坡楼
几天前,在国内的一次普通的亲友聚会,让我走近了苏轼的生活,又从此认识了苏轼的一个朋友。有趣的是,苏轼这个朋友的二十五代生命传承,竟然与我面对面相坐,品茶论画,谈论其祖先与苏轼的友谊。更为有趣的是,苏轼这个朋友的二十五代生命传承的孙子,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竟要称我为舅爷爷。
一切要从一方砚台的传闻说起。
我妹妹最近去湛江出差,回来约她的亲家,一个画家兼作家与我相见,大家闲聊,赏画,品茶。
画家、作家兼妹妹的亲家陈先生烟不离手,茶不离口,其貌不扬,却言谈淡雅,举止斯文,是那种广东一带常见的谦谦君子。茶叙间我妹妹说到对湛江的观感,乃知雷州文化底蕴深厚,其中提到了一个叫双村的地方和双村保留的一方苏轼留下的古砚台。
说到这方砚台,陈先生接茬儿了,声称这砚台是苏东坡老先生送给他祖先的礼物。
苏东坡赠送陈梦英的宝砚
苏东坡送砚台给面前陈先生的祖先,这纵贯近千年,横越万里的奇事兀然出现在眼前的茶桌上,令我心生好奇,忘了茶的浓淡,也不顾初次见面的生疏,单刀直入,询问起砚台的来龙去脉。
陈先生没料到遇到了苏东坡的粉丝,更没料到这个东坡粉丝如此热心陈闻旧事,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述说开来:
苏轼仕途坎坷,受官场迫害,小人诬陷,几至死罪,被贬至海南岛,好不容易熬到云破天开。宋哲宗元符三年,应诏北还,离开海南岛,路过雷州地界,在兴廉村他遇到了教书先生陈梦英,两人相处甚恰,一起谈经论道,怀古道今,谈得十分投机,苏轼又听说陈梦英是北宋开国名臣陈懽的五世孙,仰慕陈懽为官清廉,造福一方,感念宋太祖“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之人”的国策,使自己虽遭贬谪却免于死罪,加之与陈梦英四十天的朋友兄弟情谊,临别时将自己收藏使用数十年的宝贝砚台赠与陈梦英。
为纪念苏东坡路过兴廉村的文明书院,建于宋徽宗初年
陈先生的广东腔国语还算流利,除了陈懽的官职chi xi(刺史)一词经翻译略费周折理解之外,一 切了然。
教书先生陈梦英是陈先生的二十五代远祖,算起来,陈懽便是陈先生的三十代远祖。陈先生说,苏东坡把宝砚送给梦英公后,还送了十亩助贤田,奖励后代读书。此后,村里有谁科考金榜题名,宝砚就由谁家代管。双村陈氏家族经过九百多年的发展,遍布雷州半岛,人才辈出,成为广东湛江的望族。
北宋刺史陈懽墓
广东史称百越,属于岭南地区,远离中原,较少受战火动乱,政权更迭的影响,相对较多地保留了传统文化和习俗。据陈先生说,双村陈氏家族完好地保存着宋代以后的族谱。族谱是中华文化的特产,其中记述了许多民间的史料,也是很多人追祖朔源的依据。
不知谁问道,何不像时下文人艺术家那样,搬出祖宗大名,扬名卖画。陈先生实诚,称祖宗的归祖宗,自己的归自己,不想靠祖宗发财。
陈先生抱着苏东坡送给祖先的宝砚
查了这方砚台的资料,还真是件宝物。砚台上方刻有题诗:其色湿润, 形制古朴。何以得之,汉石渠阁。解封其墨,兰台列爵。永宜宝之,书香是托。
“汉石渠阁”讲的是公元前两百年左右,汉初丞相萧何主持建造的藏书阁,其中收藏从秦朝遗留下来的珍贵图书典籍,实际是当时的皇家图书馆兼文化讲堂。
至于汉石渠阁与砚台的关系,有人说此砚系汉石渠阁上的大瓦改制而成,也有人说该砚的样式形制属石渠砚式,取自汉代石渠阁的建筑布局特点,砚堂周边以水槽环绕。石渠砚蕴藏了古代文人 对石渠阁文化精神的向往与寄托。
苏轼,这个神交已久的朋友,经过近千年的时光穿梭,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似乎贴近了。朋友的朋友的后代和我同辈,应该也是我的朋友,妹妹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这样说来陈先生与我便亦友亦亲了。
这朋友加亲戚的陈先生是性情中人,他不时念叨不满周岁的孙子,说一次在酒桌上请一位精通命理的先生给小孙子算命,问小孙子将来有没有出息,有多大出息。命理先生看了小孩的照片,问明生辰八字,掰着指头算了半天给出了答案,说小孩长大后将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还是高级的,乐得陈先生心花怒放,忙不停地给各位敬烟添酒,这故事也逗得我们大笑不已。
作者 士文 抱着北宋 刺史 陈懽公第三十二世孙
如果真如算命先生说的那样,孩子长大不求官不求财而求知, 倒真有点历史回归的意味,毕竟这些年财富的观念被扭曲了。
这让我想起了苏轼的一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只望我儿鲁且愚, 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自嘲被聪明误了一生,实实在在是借小儿发牢骚,希望儿子“鲁且愚”,是抒发自己的悲愤, 控诉官场的黑暗,斥责朝廷对自己的不公。唯“无灾无难到公卿”是心里对儿子的真实寄托,哪怕这个结果以孩子的“鲁且愚“为代价。
苏轼一生素性畅达,非常乐观地应对生活中的不幸,但他毕竟遭到太多的劫难。他四十三岁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五十六岁因党争被贬惠州,六十二岁被贬海南儋州,这是仅比死罪轻一等的判决。
伟大的宋朝被陈寅恪先生称之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然而 ,中华文化之巅的赵宋之世在其鼎盛之时却如此亏待甚至虐待文化之颠上的这位奇才,这颗明珠, 实在是那个时代的耻辱。真不知道“华夏民族之文化”与华夏民族之政治为何如此扭曲。
当年苏轼借儿子初生,创作了游戏诗篇,狠狠幽默了一把。如今他的朋友陈梦英的后代中,又一个孩子出生了,孩子的父母没有经历过苏东坡的人生坎坷,如果让他们写一首“洗儿诗”,后两句大概会是“只望我儿敏且智,无灾无难度平生”。
千年的光阴流水般逝去,人世间生命生生不息。从陈先生和他的小孙子追溯到陈梦英,时间的距离好像缩短了。再看留在湛江遂溪县双村的那方石渠砚和其中牵连着苏轼和陈梦英的友谊,人类精神、文化、思想的传承也同生命一样,生生不息。这好像印证了苏轼“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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