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的美食随笔(南北佳肴一本写尽)

距今大概3000多年前,说不好到底是周穆王驾着八匹骏马去昆仑山找西王母谈心的时代,还是周幽王点了几十座烽火台拿诸侯开心的时代,总之在周天子的国度里,有个人打算请朋友喝两杯。

他的家庭条件应该不怎么样,所以也没有多少菜肴可以准备。只是打了几只野兔,然后不知从哪里采了些瓠瓜,甚至连叶子都全给薅了回来。

梁实秋的美食随笔(南北佳肴一本写尽)(1)

但想必请客的主人还是挺满意自己的安排,所以他甚至唱起了歌:

瓠叶翩舞瓠瓜香,采来做菜又煮汤。君子备好香醇酒,斟满酒杯请客尝。

野兔肉儿鲜又嫩,烤它煨它味道美。君子备好香醇酒,斟满敬客喝一杯。

韶光转瞬三千年,这场饭局的主客早就变成了时间的沙漏里无人在意的微尘,但这首歌却一直流传了下来,后人给它起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名字叫《瓠叶》。

也许,它的全名可能会更让你有感触一些——《诗经·小雅·瓠叶》。

从《诗经》起,“吃饭”就成为了刻在中国文学与文人写作基因里的传统。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林语堂先生曾写过一篇《中国人的饮食》,文中有段对于英美饮食文化的揶揄:

如果他们知道食物的滋味,他们语言中就会有表达这一含义的词语,英语中原本没有“cuisine”(烹饪)一词,他们只有“cooking”(烧煮);

他们原本没有恰当的词语去称呼“chef”(厨师),而是直截了当称之为“cook(伙夫);他们原本也不说“menu”(菜肴),只是称之为‘dishes’(盘装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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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英国料理:仰望星空派(Stargazy pie)

但中国文学不一样。中国文学里不仅贯穿着风雅颂、赋比兴,还浸透着肉汤、熏沐着香料、包着饭、夹着馅儿、架着串儿、煎炒烹炸、烧煮汆扒……中国文人对于“吃饭”的态度,正如袁枚在他那本著名的私人菜谱里振臂高呼的宣言:“饮食,是大雅学问!”

所以“饮食文学”是中国文学里必不可少的一环,也是阅读中国文学时绝对不可不读的一类!

这些洋洋洒洒的菜谱饮食文字里,如以现代中国作家为限,有两位先生公认成就最高,也最为值得下饭一读。

一位是汪曾祺先生,另一位则是今天这篇短文想要向你诚挚推荐的梁实秋先生。

他的饮食散文集《雅舍谈吃》,实在真的是太有滋味了,足以佐餐,更足以下酒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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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不表,咱们这就开饭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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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以数量来论,《雅舍谈吃》记录的佳肴美味属实不少,七十余种南北风味,不管你的口味再挑剔,只要开卷,也总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几种自己爱吃想吃的美味。若是恰好口味兼容并包,南北不忌,那《雅舍谈吃》读起来,真似“过屠门而大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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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谈吃》并不是一本上流名士的佳馔回忆录,虽然里面也记述了一些老店里的精致菜肴:

红烧大乌以淮扬馆子做得最好…茶房揭开碗盖,赫然两条大乌并排横卧,把盖碗挤得满满的。吃这道菜不能用筷子,要使羹匙,像吃八宝饭似的一匙匙地挑取。碗里没有配料,顶多有三五条冬笋。但是汁浆很浓,里面还掺有虾子。这道菜的妙处,不在味道,而是在对我们触觉的满足,我们品尝美味有时兼顾到触觉。红烧大乌吃在嘴里,有滑软细腻的感觉,不是一味的烂,而是烂中保有一点酥脆的味道。——《海参》

席间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边大瓷盘,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寸许之小块,二三十块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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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整本《《雅舍谈吃》里着墨最多的,还是日常生活里的家常味道:

取热饭一碗,要小碗饭大碗盛。把蒜酱抹在菜叶的里面,要抹匀。把麻豆腐、小肚儿、豆腐松、炒白菜丝一起拌在饭碗里,要拌匀。把这碗饭取出一部分放在菜叶里,包起来,双手捧着咬而食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得满脸满手都是菜汁饭粒,痛快淋漓。——《菜包》

鱼有一定的汛季,在平津一带,春夏之交是黄鱼上市的时候。到这时候,几乎家家都大吃黄鱼。我家的习惯,是焖煮黄鱼一大锅,加入一些肉片,无数的整颗的大蒜瓣,加酱油,这时节正是我们后院一棵花椒树发芽抽叶的当儿,于是大量采摘花椒芽,投入锅里一起煮。不分老幼,每人分得两尾,各个吃得笑逐颜开。同时必定备有烙饼,撕碎了蘸着鱼汤吃,美不可言。——《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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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黄鱼,图源公众号:地道风物,摄影/朱梦菲

《雅舍谈吃》里面描写的食物,多数都称不上“雅”字,甚至还有一些已经世俗到了市井烟火最下沉的街边小吃摊上:

“门头儿的姑娘、哥儿们,不便在街头巷尾公开露面,和穷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儿,也会派底下人或者老妈子拿砂锅去买回家里重新加热大喝特喝。而且不会忘记带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备的辣咸菜,家里尽管有上好的酱菜,不管用,非那个廉价的大腌萝卜丝拌的咸菜不够味……豆汁儿之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地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发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豆汁儿》

但这却正是《雅舍谈吃》的一大妙处,有日常而真实,有“锅气”更接“地气”。

梁实秋先生不是米其林榜单的打分员,也不是小红书美食博主,他不会故作惊人之语,把“概念”凌驾在“味道”之上,也没必要去炫耀自己吃过多少海内奇珍,甚至当他真的吃到奇珍之时,反应往往是:“就这?”

“熊掌吃在嘴里,像是一块肥肉,像是“寿司”,又像是鱼唇,又软又黏又烂又腻。高汤煨炖,味自不恶,但在触觉方面并不感觉愉快,不但不愉快,而且好像难以下咽。我们没有下第二箸,真是辜负了堂倌为我们做贼的好意。如果我有选择的自由,我宁舍熊掌而取鱼。”——《由熊掌说起》

他所做的,无非就是把往昔岁月里那些值得回忆回味的食物,如实记录在自己的文字里,不管是街头的炸灌肠,还是顶级菜馆里“珍错杂陈,丰美自不待言”的酒宴,它们被写进《雅舍谈吃》的原因,只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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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气归锅气,地气归地气,但《雅舍谈吃》之妙,也绝对不仅仅只是对于食物的真诚记录而已。

作为一本文人食谈,《雅舍谈吃》终归还是有一份独特的雅隽韵味在文字里,梁实秋先生是成长于新旧学交替时代里的一名学者型作家,所以它很好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学中书写饮食、品评味道的传统。

翻开《雅舍谈吃》,几乎篇篇可见对于历代典籍与文人著述的旁征博引:

我们中国人好吃竹笋。《诗·大雅·韩奕》“其簌维何,维笋维蒲。”可见自古以来,就视竹笋为上好的蔬菜。唐朝还有专员管理植竹,《唐书·百官志》:“司竹监掌植竹笋,岁以笋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苏东坡,初到黄州立刻就吟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之句,后来传诵一时的“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笋是餐餐所不可少的。——《笋》

梁实秋的美食随笔(南北佳肴一本写尽)(7)

图源公众号:地道风物

它们有时是开篇引言,有时是说明材料:

古人有“春盘”之说。《通俗编·四时宝鉴》:“立春日,唐人作春饼生菜,号春盘。”春盘即后来所谓春饼。春天吃饼,好像各地至今仍有此种习俗。——《薄饼》

有莲花的地方就有莲子。莲子就是莲实,又称莲的或莲菂。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莲子》

梁实秋的美食随笔(南北佳肴一本写尽)(8)

还有时,是结合真实经验后拿来吐槽的对象——

“茯苓饼”其实没有什么好吃,沾光茯苓二字。《淮南子》:“千年之松,下有茯苓。”茯苓是一种地下菌,生在山林中松根之下。李时珍说:“盖松之神,灵之气,伏结而成。”无端给它加上神灵色彩,于是乃入药,大概吃了许有什么神奇之效。——《满汉细点》

雅致的文辞典故穿插于“食评“之间,使得《雅舍谈吃》的文字颇带上了些文人画的气韵,情致悠远,涉笔成趣。

细读《雅舍谈吃》,你肯定会有这样的感受——梁实秋先生很少像许多美食随笔一般,对细节体验,极尽刻画铺张,但明明只是寥寥几句,却能让读者把香气、滋味和色彩,一齐通感了出来。

大块五花羊肉入锅煮熟,捞出来,俟稍干,入油锅炸,炸到外表焦黄,再入大锅加料加酱油焖煮,煮到呈焦黑色,取出切条。这样的羊肉,外焦里嫩,走油不腻。——《烧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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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也是《雅舍谈吃》非常值得一提的地方。虽然在自序中,梁实秋先生自陈对饮食没什么研究:

一位先生问我:“您为什么对于饮食特有研究?”这一问问得我好生惶恐。我几曾有过研究?我据实回答说:“只因我连续吃了八十多年,没间断。”

但你千万别信这老头儿说的话,他不仅研究,而且动不动就钻进后堂要厨师把做法秘方马上交出来:

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卷作瓦片形,故以为名。上面浇着一层黏稠而透明的糖醋汁,微撒姜末,看那形色就令人馋涎欲滴。我曾请教过厚德福的陈掌柜,他说得轻松,好像做瓦块鱼没什么诀窍。其实不易。

首先选材要精,活的鲤鱼鲢鱼都可以用,取其肉厚。但是只能用其中段最精的一部分。刀法也有考究,鱼片厚薄适度,去皮,而且尽可能避免把鱼刺切得过分碎断。裹蛋白芡粉,不可裹面糊。温油,炸黄。做糖醋汁,用上好藕粉,比芡粉好看,显着透明,要用冰糖,趁热加上一勺热油,取其光亮,浇在炸好的鱼片上,最后撒上姜末,就可以上桌了。——《瓦块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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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谈吃》里写食物,往往是寓“食客体验”与“厨师体验”于一篇,既说吃、也讲烹饪。同一种食物从原料、制作、品尝等多个维度都给你讲一遍,总归会有让人食指大动的角度:

所谓双脆,是鸡胗和羊肚儿,两样东西旺火爆炒,炒出来红白相间,样子漂亮,吃在嘴里韧中带脆,咀嚼之际自己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鸡胗易得,拣肥大者去里,所谓去里就是把附在上面的一层厚皮去掉。我们平常在山东馆子叫“清炸胗”,总是附带关照茶房一声:“要去里儿!”即因去了里儿才能嫩。一般人不知去里,嚼起来要吐核儿,不是味道。

肚子是羊肚儿,而且是厚肥的肚领,而且是剥皮的肚仁儿,这才够资格成为一脆。求羊肚儿而不可得,猪肚儿代替,那就逊色多了。鸡胗和肚子都要先用刀划横竖痕,越细越好,目的是使油容易渗透而热力迅速侵入,因为这道菜纯粹是靠火候。

两样东西不能一起过油炒。鸡胗需时稍久,要先下锅,羊肚儿若是一起下锅,结果不是肚子老了就是鸡胗不够熟。这两样东西下锅爆炒勾汁,来不及用铲子翻动,必须端起锅来把锅里的东西抛向半空中打个滚再落下来,液体固体一起掂起,连掂三五下子,熟了。——《爆双脆》

梁实秋的美食随笔(南北佳肴一本写尽)(11)

所以《雅舍谈吃》明明感官体验的长度不如夸张铺叙的食评,但读来感觉,却反而像是真的跟着他吃了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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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是有力量的。

那些你熟悉、热爱、认真品尝过的食物,哪怕只是回忆,都能成为失落、怅惘时,提振精神的源泉。

记得从前在外留学时,想吃的家乡菜以爆肚儿为第一。后来回到北平,东车站一下车,时已过午,料想家中午饭已毕,乃把行李寄存车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斋独自小酌,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盐爆、油爆、汤爆,吃得我牙根清酸。然后一个清油饼、一碗烩两鸡丝,酒足饭饱,大摇大摆还家。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爆双脆》

食物是有力量的。

有时能抚慰人心的,无外乎就是简单的一句话:“事已至此,先好好吃饭吧”;有时能拯救人心的,也无外乎就是简单的一件事“好好吃饭”。

劳苦人民,辛劳一天,然后拿着一大块锅盔,捧着一黑皮大碗的冻豆腐粉丝熬白菜,稀里咕噜地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乐。——《豆腐》

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韭菜》

抗战期间有一年除夕我在陕西宝鸡,餐馆过年全不营业,我踯躅街头,遥见铁路旁边有一草棚,灯火荧然,热气直冒,乃趋就之,竟是一间饺子馆。我叫了二十个韭菜馅饺子,店主还抓了一把带皮的蒜瓣给我,外加一碗热汤。我吃得一头大汗,十分满足。——《饺子》

食物是有力量的,这其实也是《雅舍谈吃》最打动人心的精神内核——

好好吃饭,用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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