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死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史铁生我白天信基督)
作者简介:
史铁生(1951—2010),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去延安一带插队。因双腿瘫痪于1972年回到北京。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2010年12月31日逝世,享年59岁。
在我看,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乱,使得常有人问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还是信佛法?我说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这回答的首先一个好处是谁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们多也容易被得罪。当着佛门弟子赞美基督,或当着基督徒颂扬佛法,你会在双方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努力容忍着的不以为然。
这表情应属明显的进步,若在几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发武斗与迫害的。但我不免还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为然终于会积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个好处,是有机会兼听博采,算得上是因祸得福。麻烦的是,人们终会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场都不坚定。
可信仰的立场是什么呢?信仰的边界,是国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异?还是全人类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来的终极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
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为什么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于死后?证据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绝不会告诉你苦难是可以灭尽的。为什么?很简单,现实生活的真面目谁都看得清楚。清楚什么?比如说:乐观若是一种鼓励,困苦必属常态;坚强若是一种赞誉,好运必定稀缺;如果清官总是被表彰呢,则贪腐势力必一向强大。
在我看,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连小孩子都知道。见过早晨幼儿园门前的情景吗?孩子们望园怯步,继而大放悲声;父母们则是软硬兼施,在笑容里为之哭泣。聪明些的孩子头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妈妈,明天我不去幼儿园!
成年人呢,早晨一睁跟,看着那必将升起的太阳发一会儿愣,而后深明大义:如果必须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说是。否则呢?否则世上就有了“抑郁症”。
待到夕阳西下,幼儿园门前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亲人团聚,其乐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伦的动人图画!及至黑夜降临,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词的许诺中睡熟;父母们呢,则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一遍遍驱散着白天的烦恼,但求快快进入梦的黑甜之乡。倘若白天挥之不去,《格尔尼卡》式的怪兽便要来祸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适合于苦难充斥的白天。他从不作无苦无忧的许诺,而是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以建立起爱的天国。
譬如耶稣的上十字架,一种说法是上帝舍了亲子,替人赎罪,从而彰显了他无比的爱愿。但另一种解释更具深意:创世主的意志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便连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后门以求取命运的优惠,于是便逼迫着我们去想,生的救路是什么和只能是什么。
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两种态度可供选择:爱与恨。
恨,必致人与人的相互疏远,相互隔离,白天的事还是难于施行。
惟有爱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与沟通,白天的事不仅施行,你还会发现,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
佛门弟子必已是忍无可忍了:听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消极的喽?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独自理伤的时候,正如歌中所唱:“这故乡的风,这故乡的云,帮我抚平伤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你曾经到哪儿去了?伤在何处?
我曾赴白天,伤在集市。在那儿,价值埋没于价格,连人也是一样。
所以就,“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夜晚是人独对苍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来?我能不能不来,以及能不能再来?“死去原知万事空”,莫非人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最终的一场空?空为何物?死是怎么回事?死后我们会到哪儿去?“我”是什么?灵魂到底有没有?……黑夜无边无际,处处玄机,要你去听、去想,但没人替你证明。
白天(以及生)充满了及他之事,故而强调爱。黑夜(以及死)则完全属于个人,所以更要强调智慧。白天把万事万物区分得清晰,黑夜却使一颗孤弱的心连接起浩瀚的寂静与神秘,连接起存在的无限与永恒。所谓“得大自在”,总不会是说得一份大号的利己之乐吧?而是说要在一个大于白天、乃无穷大的背景下,来评价自我,于是也便有了一份更为大气的自知与自信。
“自在”一词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说:只有你——这趋于无限小的“自”,与那无边无际趋于无限大的“在”,相互面对、相互呼告与询问之时,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你是谁。而大凡这样的时刻,很少会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发生于只身独处的黑夜。
倘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拘泥于这一个趋于无限小的“我”,烦恼就来了。所谓“驱散白天的烦恼”,正是要驱散这种对自我的执着吧。
执着,实在是一种美德,人间的哪一项丰功伟绩不是因为有人执着于斯?惟执迷才是错误。但如何区分“执着”与“执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执于前者即是美德,执于后者便生烦恼。所以,其实,一切“迷执”皆属“我执”!用一位伟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话说,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执”都是由于把自我看得太过重要。那巫士认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费能量太多,以致人类蝇营狗苟、演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动物。所以狭隘,更在于这动物还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来标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称道的品质是:他虽具备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神奇功能,但并不以此去沽名钓誉;他虽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另类存在,但并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获取自由的一种方式;他虽批评理性主义的狭隘,却并不否定理性,他认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动、追求那无边的寂静中所蕴含的完美知识,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局限于哪一种都会损害生命的自由。这样,他就同时回答了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无论生死,都是一条无始无终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历史并不随某一肉身之死而结束。但历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进步、繁荣、公正?那只能是阶段性的安慰,其后,同样的问题并不稍有减轻。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条永无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或者说,一条无始无终的路,惟以审美标准来评价,才不至陷于荒诞。
基督信仰的弱项,在于黑夜的匮乏。爱,成功应对了生之苦难。但是死呢?虚无的威胁呢?无论多么成功的生,最终都要撞见死,何以应对呢?莫非人类一切美好情怀、伟大创造、和谐社会以及一切辉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沦为一场荒诞不成?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终的问题。
据说政治哲学是第一哲学,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敌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万事空”,凭什么认为“及时行乐”不是最聪明的举措?既是最聪明的举措,难道不应该个个争先?可那样的话,谁还会顾及什么“可持续性发展”?进而,为了“及时行乐”而巧取豪夺他人——乃至他族与他国——之美,岂不也是顺理成章?
“但悲不见九州同”确是一种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还是靠着“家祭无忘告乃翁”,就连“王师北定中原日”也难弥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悲凉与荒诞。所以我还是相信,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才是哲学的根本性关注。
当然,哲学难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协。那是因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无政府要好些,但绝不等于说哲学本身也要退让。倘若哲学也要随之退一等,便连城邦的好坏也没了标准,还谈的什么妥协!妥协与同流合污毕竟两码事。
佛法虚无吗?恰恰相反,他把“真”与“有”推向了无始无终。而死,绝不等于消极,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与死后都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换一个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们曾经信以为真和误以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么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学有缘。说信仰不事思辨显然是误解,只能说信仰不同于思辨,不止于思辨。佛门智慧,单凭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学几千年后才弄懂的事;比如“惟识”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关键。还有“薛定锷的猫”——那只可怜的猫呵!
便又想到医学。我曾相信中医重实践、轻理论的说法,但那不过是因为中医理论过于艰深,不如西医的解剖学来得具体和简明。中医理论与佛家信念一脉相承,也是连接起天深地远,连接起万事万物,把人——而非仅仅人体——看作自然整体之局部与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缚(比如礼仪习俗),使之在人体解剖方面有失仔细。而西医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实处,对于人体的机械属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彻,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铁生正在享用着的“血液透析”。
要我说,所谓“中西医结合”,万不可弄成相互的顶替与消耗,而当各司其职,各显其能;正如昼夜交替,阴阳互补,热情与清静的美妙结合。
不过,说老实话,随着科学逐步深入到纳米与基因层面,西医正在弥补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医理念渐渐得其证实也说不定。不过,这一定是福音吗?据说纳米尘埃一旦随风飞扬,还不知人体会演出怎样的“魔术”;而基因改造一经泛滥,人人都是明星,太阳可咋办!中医就不会有类似风险——清心寡欲为医,五谷百草为药,人伦不改,生死随缘,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过这就好了吗?至少我就担心,设若时至1998年春“透析”技术仍未发明,史铁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岁了,哪还容得我六十岁上昼信基督夜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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