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曹寅家怎么样(侯杨方红楼梦的幻影)
对于曹氏家族,国人都很熟悉,因为曹家出了一个著名文学家曹雪芹,他写了一部非常著名的小说《红楼梦》,而且《红楼梦》和他们整个家族的历史密切相关。
曹氏家族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曹寅。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出生于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2年)去世。曹寅本人和康熙皇帝的关系非常密切,他父亲曹玺实际上和皇帝关系也很密切。曹玺任过御前侍卫,后来出任江宁织造,是皇帝身边亲信之人。曹玺的父亲,也就是曹寅的祖父,叫曹振彦。曹振彦和曹玺曾经是摄政王多尔衮正白旗的人,随多尔衮一起入关,在平定山西大同总兵姜瓖之乱时立有军功。曹玺“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兼艺能,射必贯札”[0]。意思是,曹玺不仅有治理天下的才能,而且武艺出众,可谓文武全才。织造这个官职,明朝的时候就有,清朝继承了过来,江宁织造主要管理南京、苏州、杭州一带的纺织事务,向皇帝供奉绸缎、衣饰等。因为江宁织造是个肥缺,朝廷不会让同一个人干太久,一般三年一换,但曹玺深得康熙的信任,始得“专差久任”。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曹玺死在江宁织造任上。年底,康熙南巡,亲自到江宁织造署慰问曹玺的家属,称赞曹玺“是朕荩臣,能为朕惠此一方人者也”[1]。为什么曹家有如此待遇呢?因为曹家与康熙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康熙生下来以后感染了天花,这是满洲人特别害怕的一种传染病,因此康熙从小不和父母生活在一块,而是居住在北长街的福佑寺。他从婴儿开始一直到七八岁,都是由保姆抚养。曹玺的夫人孙氏就是康熙皇帝的保姆,被封为一品夫人,实际上相当于养母,康熙与保姆朝夕相处,感情非常深厚。曹家出身满洲正白旗“包衣”,这是清代八旗制度下世代服役于皇帝、宗室王公之家的一个世袭奴仆群体。正白旗在多尔衮死后被收为上三旗,服务于皇帝本人,为“内务府属”,也称内三旗包衣,属于皇帝的自己人。我们现在经常把包衣视同奴隶,其实这有一点误解,包衣不是奴隶。他有自己的人身自由,甚至他的主人也不能随意杀害或伤害他,当然他在身份上是附属于他的主子的。
曹寅是曹玺的儿子,是个神童,十几岁时“即以诗词经艺惊动长者”,每次出去都要带一本书,不停地观玩。人家问他为什么这样好学?他说:“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借此遮目耳。”[2]曹寅好读书,而且多才多艺,能诗善词曲,所以曹雪芹《红楼梦》写得特别好,也是有家学渊源的。现在保留下来的有《楝亭集》,包括诗钞八卷、诗别集四卷、词钞一卷、文钞一卷。这还只是他文学创作的极小部分。杨钟羲在《雪桥诗话》里说:“子清官侍从时,与辇下诸公为长短句,兴会飙举,如飞仙之俯尘世,不以循声琢句为工,所刻《楝亭词钞》仅存百一。”曹寅还写剧本,他父亲、祖父都是军人,他本人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文艺青年”了。现今所知,他所作剧本有《北红拂记》《续琵琶记》《太平乐事》《虎口余生》四种,而且还有自家组织的戏班。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曹寅邀请知名剧作家洪昇来到江宁,集南北名流演《长生殿》,一时传为盛事。曹寅评价自己的作品是“曲第一,词次之,诗又次之”。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指着史湘云向薛姨妈说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曹雪芹就直接提到了《续琵琶》,因为他爷爷曹寅就写过。
曹寅十六岁为康熙皇帝銮仪卫,二十七岁由銮仪卫治仪正兼第三旗鼓佐领,协理江宁织造,二十八岁任内务府慎刑司郎中,康熙二十九年(公元1690年)出任苏州织造,康熙三十一年(公元1692年)任江宁织造。子承父业,可见受宠之深。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曹寅奉旨总理扬州书局,负责校刊《全唐诗》,次年九月刊毕试印,“进呈御览”。康熙五十一年,曹寅又奉旨刊刻《佩文韵府》,而且亲至扬州天宁寺料理刻工。为什么要进行这些活动呢?因为曹寅在担任江宁织造后,还承担着清政府在江南地区的笼络人心的工作。康熙年间江南文人的反清意识最强,因为他们文化水平比较高,民族意识非常强烈。曹寅就用他这种多才多艺、风度绝佳的身份和江南文人交往,在一起看曲、写诗、作画,增进感情,并刊刻文集,笼络了一大批读书人。
相较于曹玺,曹寅和康熙的关系更加密切。康熙曾经六次下江南,除了第一次住在江宁将军府,其余五次都住在江宁织造府,四次由曹寅本人接待。第二次南巡的时候,曹玺去世,康熙到他们家看望。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四月,康熙又一次南巡驻跸于江宁织造府,接见了曹寅的母亲孙氏,也就是他小时候的保姆。“上见之,色喜”,并且说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此吾家老人也”。康熙把她当作自己家的长辈一样来看待,那么他同曹寅自然是兄弟一般,也是一家人。后来他还赏赐孙氏很多财物,又御书了“萱瑞堂”三字。江宁织造府后来变成乾隆皇帝的行宫,以后又毁于太平天国时期战乱,这三个字也就没有留下来。不仅如此,康熙对曹家其他人也特别关心。他把曹寅的长女嫁给平郡王纳尔素为妃,又将其次女嫁给某蒙古王子为妃,曹家俨然进入了八旗满蒙权贵的核心圈了。
正因为曹寅身份地位如此显赫,他才敢打抱不平。
康熙四十四年,两江总督阿山想要加税用于招待皇帝南巡,江宁府知府陈鹏年坚决反对,得罪了总督。陈鹏年在建造龙潭行宫时节省开支,没有达到上面的要求,加上拒绝了太子的敲诈勒索,被太子嫉恨在心。阿山从旁挑拨,唆使太子以招待不周治他的罪,杀掉他。正逢康熙来到江宁,住在曹府。有一天,他遇到曹寅的长子曹连生(后改名曹颙)在院子里嬉戏,就问道:“小孩子,你知不知道江宁有什么好官啊?”曹连生就说:“有啊,陈鹏年。”大学士张英也在旁边说陈鹏年是好官。康熙闻言非常生气,就质问太子,你师傅张英都说陈鹏年是好官,你怎么要杀他呢?但是太子坚决要杀陈鹏年,曹寅就叩头,说千万不要杀,陈鹏年是冤枉的。苏州织造李煦是曹寅的大舅哥,跪在曹寅身后,拼命拉他,说你千万不要惹怒皇帝。曹寅磕头都见了血,说不要拉我,我一定要向皇帝说真话。就因为这样,陈鹏年挽回一命,其实曹寅和他的私人关系并不好。这说明曹寅很有朴素的正义感,也说明他和康熙有亲密信任的关系。当时,江苏巡抚宋荦就将他比作汉成帝时直言敢谏的大臣朱云。
康熙创立了“点对点”的奏折制度,当时能上奏折的人极少,而曹寅就有这样的特权。他与皇帝的单线联系非常频繁密切,凡政治、治安、商业、人事、米价、收成、天气、趣闻逸事、身体状况、病情等,都可以来回讨论,简直就像是现在一家人之间经常打电话、发微信聊天。有一次曹寅给康熙上奏折,说现在铜的生意很好,但我没有本钱,请皇上给我一笔贷款,我以后连本带息还你。曹寅的这个生意应该并不成功,因为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9年)曹寅嗣子曹也想要经营铜业买卖,康熙就说,断不可行,当年你父亲如果不是兼任两淮盐差,肯定是亏得一塌糊涂,你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康熙为什么要让曹寅和李煦兼任两淮盐差呢?因为接待康熙南巡要花很多钱,这个费用他们靠自己的家资自然是出不起的,就要挪用织造府的公款。但是这个开销在账面上没法说,因为本来就没有这笔支出的项目,怎么办呢?康熙倒是非常善解人意,就让这两个人去轮流兼任两淮盐差。两淮巡盐御史每年要征收两百多万两盐税和余钱,占当年清朝国库收入的百分之六左右,是最肥的官职。康熙让这两个人轮流当差,这样就可以拿两淮的盐税去补织造府的亏空了。但这样似乎也无济于事,因为亏空太多。康熙在曹寅、李煦的奏折上留下过这样的朱批文字:“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3]意思是你们亏空数目太大,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补救,千万不可疏忽,一定要任内无事,千万小心。康熙不断提醒曹寅和李煦,一定要在任内把这亏空给补好,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担心儿子继位后,可能就不认这个账了,那时他们就会非常危险。这种话是不可能在题本上公开说的,这就证明,康熙在写这种奏折的朱批的时候,就没把他们当作普通大臣,而是当作自己的家人。
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因为亏空太多,曹寅被人弹劾,朝廷派张鹏翮去查江南亏空案。康熙公开为他们打包票说,查确实应该查,但他们亏空“皆因南巡费用所致。若不声明,反属不宜。朕之巡幸,原以为民,无庸隐讳,即用帑银百万,亦所当然”[4]。意思很明确,南巡是为了民生,花了百万两又怎么样?你们查的时候要注意,这是政治原则问题,一定要知道。
康熙还要求督抚,“令查南巡时所用数目,但举其大略而已”[5]。就是你不要认真查,不要仔细查,因为南巡的时候,这两家确实很多钱是花在我本人身上,他们自己并没有捞到好处。查的时候不要太过分,以后将亏空补上就算了,就不要严查细究了。康熙在公开地为曹寅和李煦的亏空辩护,这确实比较罕见。《红楼梦》其实有一段情节就写到这个事了。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大多数钱都花在皇帝身上了,所以康熙才要为他们辩护,讲清缘由。再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曹寅偶感风寒,误食人参,又得了疥疮,卧病二月有余。康熙立马摇身一变成为老中医,亲自指导他养病,说你要吃地黄汤,还说疥疮不宜服药,“倘毒入内,后来恐成大麻风症,出(除)海水之外,千方不能治。小心,小心!”[6]康熙还向他推荐说土茯苓可以代茶,常常吃亦好。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这样的程度了。
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发生了噶礼与张伯行的互参案。噶礼是江南总督(以后又称两江总督。清初的时候,总督、巡抚都是差遣制,它的名称并不固定)。张伯行是江苏巡抚,号称天下第一清官。而噶礼与康熙关系密切,他母亲也是康熙的乳母。这两人为什么要互相参劾呢?当时江苏省举行乡试,巡抚张伯行上疏参劾总督噶礼考场舞弊。噶礼倒参张伯行“七大罪状”。督、抚互参,轰动一时。康熙远在北京,怎么处理这个事情呢?一个是他非常信任的噶礼,另一个是他表彰的清官张伯行,这两人互参,指责对方有罪,因此他想从曹寅那里获得真实的情况。这就显示出奏折的作用了,如果放在以前,都用题本的话,层层上报,内容都是公开的,就没人敢汇报了,因为督抚比织造的官大,谁也得罪不起,而且也不知道皇帝最后站在哪一边。奏折这种秘密汇报的方式就避免了上面的顾虑。曹寅就向康熙汇报,“惟是今年江南文场秀才等,甚是不平,皆云皇上洪恩广额,原为振拔孤寒,今中者甚是不公,显有情弊”。意思是,皇帝增加了江南的科举名额,原来是要向中下层出身的人倾斜的,谁知道一张榜,大家都觉得肯定有问题。因为那些非常有才能的人没考上,而那些盐商的子弟反而考中,这里面应该有作弊的行为。康熙收到曹寅的奏折后没有表态,就朱批“朕安”。接着曹寅又上了第二封奏折,说总督噶礼没有包揽卖举之事,替他洗刷罪名,张伯行是因为私人恩怨才弹劾噶礼,并不是一心为公的。康熙还是没有表态,朱批“再打听,再奏”。
其实作为一个统治者,最大的问题就是,当底下人互斗时,自己却弄不清楚到底哪一方有道理,哪一方没道理。古代的时候两地远隔千里,他无法亲临现场调查,也不像现在有很多技术手段可以协助调查,他无法判断到底是张伯行有问题,还是噶礼有问题,并且这两个人他都十分信任。说是叫曹寅打听,但他也未必全信,因为曹寅也没有神通之术,也不可能知道究竟谁出了问题。曹寅上了第三封奏折,“各人自写口供,两边俱未见面,难于输服”。那时候康熙已经派张鹏翮来审案了,但还是没什么结果。康熙只能朱批:“众论瞒不得,京中亦纷纷议论,以为笑谭。审事也不是这样审的理,但江南合省都甚没趣了,想比(必)满州(洲)恨不得离开这差才好。再打听,再奏。”曹寅再上第四封奏折,说自己到了现场,发现各个衙门都有官员申诉,对这个事情表态站队,“为总督者大半,为巡抚者少半。其乡绅及地方有名者,两边俱著名保留。兵为总督者多,秀才为巡抚者多,或是偏向,或是粉饰,或是地方公祖借保留完其情面,或是属官各报答上司之情,纷纷不一”,还是弄不清楚到底真相是什么。康熙也无可奈何。在第五封奏折中,曹寅汇报说,督抚互参一案,审过后发现都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到最后一封奏折,曹寅说探得张鹏翮等人所审科场之事,双方各打五十大板,“总督噶礼问降一级留任,巡抚张伯行革职问徒”,大家都议论说二人皆有不平,而且如此大案,审理了近半年,最终如此潦草收场,对张鹏翮很有意见,认为他糊涂无能。康熙朱批两个字“可笑”。确实非常荒唐,审了大半年,审不出来,什么证据也没有。[7]
这一年二月,曹寅进京述职,然后携子曹颙南返。六月,奉康熙之命自江宁赴扬州主持开刻《佩文韵府》。七月,患风寒之病,继而转成疟疾,奏折也写不了,李煦就向康熙上奏曹寅的病情,“曹寅向臣言:我病时来时去,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康熙朱批说李煦“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泄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金鸡拿(奎宁)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8]这个朱批写得非常长,也非常细致,康熙亲自上场当老中医给曹寅开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按照我的方子吃金鸡纳霜。可惜药还未到,曹寅已经病逝。李煦上奏折说,曹寅弥留之际还想着国家大事,核算出亏空数十万两,但曹寅已经没有资产可以补上了,“无产可变,身虽死而目未瞑”,冒死恳求,希望皇上能够让我再代管盐差一年,填补亏空,所得的余银给曹寅的孤儿寡母。康熙怎么答复呢?他说曹寅与你李煦同是一体,你条奏的办法很好,就应该这样办,如果日后你变心辜负了曹家人,只为自己打算,那你这个人就是猪狗不如了。你看,这三人的关系太铁了,仿佛三兄弟,商量着怎么把国家的财政亏空给补上。
康熙还干了另一件事,由于曹寅在织造的任上名声很好,从督抚到老百姓,大家一致要求他儿子继任,因此在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他就让曹颙继任江宁织造,让这个官职几乎成为曹家世袭了。曹颙在谢恩折里就说:“窃念奴才祖孙父子,世沐万岁浩荡之恩,身家性命,皆出圣主之所赐,虽捐糜顶踵,粉骨碎身,莫能仰报高厚于万一。惟有凛遵圣训,矢公矢慎,冰兢自持,竭诚报效,以仰副万岁矜全之至意。”[9]确实如此啊,整个曹家就是康熙一个人捧着几十年。
李煦盐差一年期满,得银五十八万六千两,把织造府的亏空补上后还剩三万六千两。曹颙就上奏,说亏空已经补上了,这余银三万六千两就孝敬给主子吧。但是康熙十分大方,朱批说:“当日曹寅在日,惟恐亏空银两不能完,近身没之后,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余剩之银,尔当留心,况织造费用不少,家中私债想是还有,朕只要六千两养马。”[10]只留下一个零头六千两,其余都让曹颙补贴家用。这确实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主仆关系了。为什么呢?一则康熙本人和曹家的关系确实非常好,这毫无疑问;二则曹家这么多亏空,确实是一笔烂账,就像《红楼梦》中李嬷嬷说的:“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这些钱的大头肯定是花在皇帝本人身上了,但是曹家自己有没有捞一些呢?想必也捞了不少,康熙心里也非常清楚。所以曹家与康熙皇帝的关系在本质上是主人奴仆,但双方也有深厚的私人感情,在一起几十年了,曹寅的母亲又是康熙的保姆,关系之亲密甚至胜过自己的亲生母亲。
康熙和曹家虽是主仆,但感情却远超主仆,因此这笔烂账算也算不清楚,但是皇帝的身份是国家的管理者,官面上的账再烂也得摆平,得做平,否则太难看,无法交代。为什么呢?因为下一个皇帝如果不认这个账,曹家就危险了,其实曹家以后就因为这个出事了。曹家因为康熙皇帝的特别恩典度过了曹寅去世后的一个大的危机,但没想到一个更大的不幸将要来临。
曹寅死后,他的儿子曹颙继任江宁织造,首先面对的是亏空问题。他舅舅李煦义不容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家与曹家的关系正如康熙讲的,是一体的,所以康熙五十三年(公元1714年)的时候,李煦主动奏请皇帝让他再当一年盐差以再补亏空。
以前盐差都是一年一换的,碰到曹家和李家,就是他们一直当。李煦还给康熙写了一个很好的计划书,说:“巡盐所得余银,每年约五十五六万两不等,内应发江苏现年织造钱粮二十一万两,代补商人积欠二十三万两,除此以外,存剩者止十万余两矣。今江苏现年织造钱粮照常应付外,至于补商欠之二十三万两,自丙戌纲起沿及今年,已经补完在库,明年无可再补。倘臣荷蒙殊恩,再赏差数年,则此二十三万两臣不敢私自入己,请允臣每年解送进京,以备我万岁公项之用。其存剩之十万余两,臣思曹寅亏空虽补,其子将来当差尚虑无银,而臣于存剩之十万余两内,应帮助曹颙办差银若干两。”[11]
李煦想得也太深远了,把妹夫曹寅的银子亏空补了,还想到外甥曹颙以后说不定也有亏空,也补给他。康熙一听,觉得你这个有点不像话了,就朱批“此件事甚有关系,轻易许不得。况亏空不知用在何处,若再添三四年,益有亏空了”[12]。康熙终于醒过来了,决定不让他干了,否则亏空没完没了。康熙五十三年的时候,他主动讲,自己曾经让“曹寅、李煦管理十年,今十年已满,曹寅、李煦逐年亏欠钱粮,共至一百八十余万两,若将盐务令曹寅之子曹颙、李煦管理,则又照前亏欠矣”。他说以前两江总督噶礼要弹劾曹寅、李煦亏欠两淮盐课三百万两,自己把他制止了,不让他弹劾,自己查了以后发现没有三百万两,只有一百八十余万两是真的。然后他让李煦的一个亲信李陈常当盐运使,相当于一个代理人。李陈常确实不辱使命,不仅将欠银全部赔完,还保全了曹寅、李煦的家产。
但是就在欢天喜地之际,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正月初,年仅二十三岁的曹颙在北京述职的时候病逝了,只担任了三年的织造。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上元县志》中《曹玺传》记载:“(曹颙)嗣任三载,因赴都染疾,上日遣太医调治,寻卒,上叹息不置。”康熙对此感到很痛惜,叹息不已。为什么呢?康熙在一个满文奏折的朱批中写道:“曹颙系朕眼看自幼长成,此子甚可惜,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无一人如他者。看起来生长的也魁梧,拿起笔来也能写作,是个文武全才之人。
他在织造上很谨慎,朕对他曾寄予很大的希望。”[13]大家还记得吧,曹颙五六岁的时候,在江宁织造府和康熙有过一段对话。康熙问他,江南有什么好官?他就说陈鹏年是好官。小孩子随口说了一句,也算救了陈鹏年一命。
曹颙是曹寅的独子。为了保全曹寅这一脉,康熙命令从曹寅的侄子中过继一个给曹寅。你看康熙一个老头子,简直为曹家操碎了心,怎么补亏空,怎么折腾出银子,现在还要帮曹寅找个儿子。过继的标准是什么呢?“找到能奉养曹颙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14]也就是要对曹寅的遗孀特别好,跟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侍奉才行。最后康熙听从了李煦的建议,选中了曹荃第四子曹,也是曹颙的堂弟,二十多岁又继任江宁织造。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曹上了一个奏折,写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奴才之嫂马氏,因现怀妊孕已及七月”。也就是说,曹颙实际上是有个遗腹子的。这件事情其实在《红楼梦》中也有所体现。在写到贾珠早逝留下一子贾兰时,脂砚斋有批语“略可望者即死,叹叹”;写贾政“忽又想起贾珠来”,脂砚斋批道:“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
曹在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上了一个奏折,把他们家所有的财产全部公布了一遍。原因是之前康熙给他朱批的时候,说你怎么总是报告一些公事,你们家的大小事为什么不让我听一听。康熙对曹家的大小事都特别关心,就把它当作自己家的事情一样,说你家的事情我也要听。但是曹有点傻乎乎的,理解错了康熙的意思,就把他们家所有的财产情况列了一个清单报告给了康熙。这个材料对现在学界研究来说非常珍贵。曹说我继任以来查验过堂哥遗存的产业,“惟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鲜鱼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亩,张家湾当铺一所,本银七千两,江南含山县田二百余亩,芜湖县田一百余亩,扬州旧房一所。此外并无买卖积蓄”。而且他还赌咒发誓:“若少有欺隐,难逃万岁圣鉴。倘一经察出,奴才虽粉身碎骨,不足以蔽辜矣。”[15]他以为康熙对他们家财产很感兴趣,是不是他们家贪污了很多钱,他以为是这个事。康熙对此其实没什么兴趣,因为康熙这个人对钱财本来就很粗疏,不太在意。史景迁对康熙曾经有一句评语,他说康熙皇帝对贪腐事件有一种惊人的宽容。也就是说,康熙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你贪就贪了,不要太厉害就行。曹奏称自己家没什么钱,康熙真信吗?其实也未必真信,他就是想知道他们家的事情到底怎么样,并不是想知道他们家的财产清单。
康熙五十四年十二月,康熙在畅春园听政,尚书赵申乔等人奏说江宁、苏州两处所欠织造银两共计八十一万九千余两,康熙为其辩解:“曹寅、李煦用银之处甚多,朕知其中情由,故将伊等所欠银廿四万两,令李陈常以两淮盐课羡余之银代赔。”[16]那时候曹寅已经去世三四年了,他随口谈的还是曹寅,用曹寅指代整个曹家,可想而知,对曹寅的感情还是蛮深的。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二月初三,李煦听到这个消息后赶紧跪奏,“传宣万岁命李陈常代补亏欠恩旨,曹母子即望阙叩头谢恩,举家皆感激涕零也”。同一年,康熙听闻除李陈常代补之外,还有二十八万八千余两未补,就在九月下旨“两淮盐课着李煦再监察一年”。康熙一开始对李陈常寄予厚望,觉得他是个清官,又能干,后来让李煦偷偷打听李陈常的财产情况,才发现上任没几年,他家里边已经置了好多产业了,康熙一听心都凉了。怎么办呢?他也不处理,估计也是绝望了。康熙到晚年被太子的事情折腾得一塌糊涂,身体也每况愈下,对人生也有点看透的意思,觉得无官不贪。曹寅、李煦、李陈常,皆是如此。康熙晚年就是这样一个心态。因此这一次,康熙专门给李煦朱批,提醒他“此一任比不得当时,务须另一番作去才是。若有疏忽,罪不容诛矣”[17]。意思是这次你要好好干,把亏空赶快补齐了,少贪一点,否则就罪不容诛了。他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心里完全清楚,但懒得处理了。次年,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十月十九日,康熙听大学士马齐奏报江宁、苏州织造衙门所欠银两照数全还,他还问这个交完欠款的官员有没有什么奖励。不得不说,康熙对曹家的感情确实蛮深的。
曹和康熙之间隔一层,关系不是太深,不如曹寅、曹颙。他在给康熙的奏折中经常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康熙有次就忍不住了,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在朱批里写道:“尔虽无知小孩,但所关非细,念尔父出力年久,故特恩至此。虽不管地方之事,亦可以所闻大小事,照尔父密密奏闻,是与非朕自有洞鉴。就是笑话也罢,叫老主子笑笑也好。”[18]意思是说,你虽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但是你管的东西,你的差使也很重要,我是因为你父亲(指的是养父曹寅)的原因,特地任命你为织造,虽不管地方之事,但你应该学你父亲把这个地方的大小事情都汇报给我,不管真假你先汇报再说,你不用判断,我自己来判断。如果你没东西好汇报的话,你就是讲几个笑话也行,叫老主子我开心一下也好啊。这反映出康熙晚年时候的心境十分悲凉。康熙五十七年的时候,他还不认识孙子弘历,皇位传给谁心里也没有个定数,身体也不好,非常悲凉,很希望有个感情慰藉,所以才说把曹当成小孩子,希望可以讲个笑话逗自己开心一下。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康熙皇帝驾崩,和曹家毫无交情的雍正皇帝继位,曹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初十,雍正刚即位没几天,就把李煦家抄了,然后写了个朱批警告曹,说你什么事都要听怡亲王胤祥的,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你要是出乱子,坏了我的名声,我会重重处分你,连怡亲王也救不了你。李煦倒了,曹家也跟着倒霉,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曹家还强撑了几年,到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雍正开始发作了,找了一个借口说自己穿的石青褂子怎么总是掉色呢,要严查。最后果然查到江宁织造头上,因为丝绸质量不好,颜色总是掉。曹亲自押着一批新的服饰去北京补交,没想到在途中被山东巡抚塞楞额告发勒索驿站。这下子就完了,“查曹因骚扰驿站获罪,现今枷号”。大家要知道,雍正想整人的时候,总是从很小的细节入手,就像扳倒年羹尧是从奏折颠倒了一个成语开始,对曹家就是从衣服掉颜色开始。
雍正批准塞楞额的奏报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四。十二月十五日,隋赫德接替了曹的江宁织造职务。十二月二十四日,查封了曹的家产。“江宁织造曹,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19]曹家最大的罪行是什么呢?本来皇帝已经宽限你补齐亏空了,但你不仅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中转移出去,这就非常可恶了。隋赫德清查了曹家家产与人口,说“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处,共计四百八十三间。地八处,共十九顷零六十七亩。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十四口,余则桌椅、床杌、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外,并无别项”。
雍正对曹家其实还不错,可能念及自己父皇与曹家关系很好,还留了“京城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家仆三对,给与曹寅之妻孀妇度命”。李煦的下场就非常悲惨了,据内务府档案记载,“李煦家属及家仆钱仲睿等男女并男童幼女二百余名口,在苏州变卖”,但是没人敢买,因为知道是旗人。他最后被发配吉林乌拉苦寒之地,“仅与佣工二人相依为命,敝衣破帽,恒终日不得食”,最后因冻饿死于当地。
曹家,这个历经七十多年兴衰,备受康熙皇帝宠幸的包衣家族,就这样倾灭了,好在还留下了《红楼梦》。
注释
[0] 《江宁府志》卷十七《曹玺传》。
[1] [清]熊赐履:《经义斋集》卷四。
[2] [清]袁枚:《随园诗话》。
[3]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4] 《清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二四四。
[5] 同前注。
[6]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7] 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档案出版社1984年版。
[8]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9] 《江宁织造曹奏谢继承父职折》(康熙五十二年)。
[10]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11] 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
[12] 同前注。
[13]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14]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15]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16] 同前注。
[17] 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版。
[18]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19]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
本文摘自复旦大学教授、“探险家”式新历史学者侯杨方讲清史三部曲之三《名臣:大清帝国的君臣博弈》
书名:名臣:大清帝国的君臣博弈
作者:侯杨方
书号:978-7-5455-7051-9
出版社:天地出版社
出版品牌:天喜文化
出版时间:2022年6月
定 价:58.00元
页 数:352页
字 数:230千字
开 本:32开
装 帧:平装
用 纸:胶版纸
CIP:K249.07
类 别:中国历史-研究-清代
作者简介
侯杨方,复旦大学教授。他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套中国历史人口数据库。他策划主持了一个世纪以来世界首次对整体帕米尔高原的系列考察,曾多次翻越海拔近五千米的山口,足迹遍及帕米尔高原的多个重要河谷、山口,在十几次考察帕米尔、南疆、罗布泊,以及中亚、南亚的基础上,对丝绸之路进行了“精准复原”,并研制了一套“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他被称为“探险家”式新历史学者。主要著作有:《中国人口史》(1910—1953年卷)、《盛世启示录》、《盛世·西汉》、《盛世·康乾》、《清朝地图集》(多卷本)、《重返帕米尔: 追寻玄奘与丝绸之路》等。
内容简介
康熙独宠曹寅家族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清朝唯一的汉人大将军岳钟琪如何能得以善终?乾隆真正欣赏的汉人大学士是谁?究竟谁是同光中兴的最高领导?在清朝三百年历史中,除了掌握皇权的帝王外,还有数十名影响王朝命运的重要文臣武将,比如索额图、年羹尧、陈廷敬、张廷玉、福康安、和珅、朱珪、肃顺、李鸿章、袁世凯等,他们在清王朝不同历史阶段发挥着不同的左右王朝走向的作用,他们既是名臣也是棋子,他们的宦海沉浮之路既是王朝兴衰的清晰折射,也带给我们面对大变局时该有的大智慧。本书讲述清朝数十位重要历史人物,是一部讲述个人在时代变迁中不同际遇的沉浮史。
目录
索额图与明珠:康熙皇帝两位宠臣的不同命运 \ 001
佟氏兄弟:第一豪门“佟半朝”的兴衰 \ 015
隆科多:关涉皇位疑云与清宫的侍卫制度 \ 023
年羹尧:跋扈骄横,自寻死路 \ 031
陈廷敬:并非反腐能臣,而是文学侍臣 \ 039
曹寅及其家族:《红楼梦》的幻影 \ 046
张伯行与噶礼:天下第一清官与贪腐暴虐的酷吏 \ 067
岳钟琪:唯一的汉人大将军 \ 086
张廷玉:唯一配享太庙的汉人 \ 100
刘统勋:清朝第一位身故即得谥“文正”的汉官 \ 107
阿桂:出将入相、配享太庙的乾隆朝第一功臣 \ 114
傅恒:乾隆皇帝的胖“卫青” \ 121
福康安:身有“十三异数”的乾隆宠臣 \ 126
和珅:少年得志,火箭升迁,迅速败亡 \ 136
王杰:乾隆皇帝破格钦点的状元 \ 156
纪晓岚:公众形象令人大跌眼镜 \ 162
刘墉:操办文字狱起家的大学士 \ 168
董诰:任职最久的军机大臣 \ 174
朱珪:嘉庆皇帝精神上的慈父 \ 181
曹振镛:多磕头少说话的文正公 \ 188
穆彰阿:亦爱才,亦不大贪,唯性巧佞的权臣 \ 194
杨遇春:道光皇帝为之呜咽良久的“福将” \ 202
杨芳:清朝唯一的汉人御前大臣 \ 208
琦善:从禁烟强硬派摇身一变为软弱投降派 \ 215
肃顺:重汉轻满的满洲皇族亲贵 \ 224
奕:几起几落的最后一位皇子 \ 236
曾左李胡郭:不大的朋友圈 \ 249
曾国藩: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结局悲伤 \ 262
左宗棠:制造晚清晦暗底色中的高光时刻 \ 270
李鸿章:大清国的裱糊匠 \ 276
载漪和他的儿子:候补皇帝与开缺太子 \ 292
奕劻:难以扳倒的庆亲王 \ 299
袁世凯:清朝的总理,民国的总统 \ 307
孝庄太后的三个谜团 \ 320
荣辱天地悬殊的两皇后 \ 327
垂帘太后:谁是同光中兴的最高领导 \ 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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