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经典广告(每个国家都有一部电影叫南方)
卡里娜
安娜·卡里娜离世,我去看了场《南方车站的聚会》。法国电影中的“南方”离场,中国电影的“南方”登场。
卡里娜是新浪潮的脸。《狂人皮埃洛》(1965)开头,有一场上流社会的派对。男主贝尔蒙多问电影中的导演塞缪尔·富勒,电影是什么?富勒回答:电影是战场,是爱,是恨,是动作、暴力和死亡,但终归一个词,那就是“情感”。
富勒的回答揭示了新浪潮的图景。贝尔蒙多和卡里娜,一对艺术家气质的亡命男女,杀了人之后一路向南,贝尔蒙多爱写作崇拜大海,卡里娜能歌善舞会模仿,最后他们逃到一个小岛,随机地有钱,随机地花钱,结尾时候贝尔蒙多射杀了卡里娜,然后自己引爆自己。整部电影,没有连贯的情节动机,戈达尔用了雷诺阿和毕加索的画来表现两人之间的对话,用音乐、墙纸和香烟来表现电影情绪,用贝尔蒙多的日记把影片分成随意的章节,导演目标是嘲弄特能讲故事的好莱坞,而《狂人皮埃洛》“不是真要讲什么故事,不过展示要成为一部电影的企图”。
《狂人皮埃洛》
戈达尔的观点被当时电影手册派健将分享,整个新浪潮时期的电影,也因此浸染了强烈的浪潮感,岛屿感,和南方感。看看卡里娜的脸就能明白。
安娜·卡里娜,戈达尔的缪斯和弃妇,关于两人的故事各种版本,新浪潮影迷喜欢把卡里娜称为戈达尔的最爱,这个事情多少一厢情愿,就算老头在七十岁的时候,把“安娜·卡列尼娜”说成了“安娜·卡里娜”,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新浪潮,就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欲望,就像卡里娜的脸,她脸上的主题就是电影的主题,是战场,是爱是恨是动作是暴力是死亡,而最终,就是情感,没有主语的情感。
无主的主题和情感,即是南方。就像西班牙传奇导演维克多·艾里斯要把一个关于死心的故事取名《南方》。就像阿根廷的旗手索拉纳斯要把一部蓝调电影取名《南方》。每个国家都有一部电影叫《南方》,如同博尔赫斯在《南方》里暗示的,北方是一种约定俗成,南方则是一个梦境。
这个,大约就是刁亦男要把他最新的电影冠名“南方”的原因。
胡歌
《南方车站的聚会》在武汉完成,用的武汉方言。电影开场,下雨下雨下不完的雨。当时我有点担心,怕这部电影跟《暴雪将至》一样,从头下到尾。幸好很快转入小偷大会。可惜小偷大会很快又转场偷车比赛。《南方车站》一路在转场,十来分钟后,我感觉自己跟上了电影节奏和气质,所以,当同去的朋友再度自言自语说黄毛干嘛动手,我也自言自语回了句,这部电影大概不让问为什么。
廖凡
跟《白日焰火》相似,《南方车站》的电影语法是环形多米诺骨牌,以男女主角为线索一路推墙。情节的迂回是为了表现城市的梦魇,身染表现主义血腥感的男女主人公,因为无法看清世界的样貌而持续地在行动上岔出分路,既构成黑色电影样式的宿命场域,也构成潜意识的灰色隐喻。在这个界面里,电影中的那段动物园场景真是个非常漂亮的打开,老虎狮子火烈鸟,是具象也是抽象,胡歌也好,廖凡也好,都既是火焰灼灼的王者老虎,也是唯有肉身的动物园被看之物。
如此,我也想通了,为什么这次的男主不让廖凡演。廖凡多好,天生一张有前科的脸。而胡歌呢,即便伤痕累累杀人无数,永远还是人群中最纯洁的那个,他站在法庭上,肯定比法官无辜,他既缺少罪犯的狠劲,也看不出罪犯的潜力,五年前,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一直是电影的谜面,但是刁亦男扔出一个“南方”就算给了我们答案,因为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我们对现实主义有要求的大东北,《南方车站》只需要一个,有受伤能力的男人。而胡歌,那一脸的无辜和人尽可欺样子,就是为诠释南方和南方之罪存在。
胡歌
这个随《琅玡榜》红遍大江南北的男人,一直是不动比动好看,忧郁比开心好看,他是接着贝尔蒙多继续活在浪潮里的男人,那时候脸蛋漂亮的波西米亚男人犯罪不需要理由,但是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还没有吃过苹果的亚当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南方命运呢。
桂纶镁,或者万茜
关于《南方车站》,大家都在谈胡歌,但这部电影真正重要的是,两位女主。这两个女主,才是我们华语银幕上的新人。
潮湿的南方城市,重案队长廖凡重金悬赏逃犯胡歌。胡歌辗转约五年未见的妻子万茜见面,想让她去领这笔赏金,但是来见面的是陪泳女桂纶镁。电影在爱和欺骗之间展开,其中特别潮湿特别南方的一场戏发生在受伤的胡歌和桂纶镁之间,两人漂流瓶一样地被小船带到海上,这是一场命中注定要发生的性爱,整部电影唯一一次主人公实现自由的刹那,这一刻召唤出了最好的胡歌和桂纶镁,我们几乎可以听见人类始祖在恩爱中发出的呻吟和叹息,那是电影比小说比戏剧更有表现力的时刻,清风奔向他们的胸膛,他们是不受任何干扰的为所欲为的化身,拥有什么事都可以做也都可以不做的权力,这是人类向大自然宣誓我们是万物之灵的时刻,电影以亚当夏娃般的初爱体验向观众宣布,看好了,这个就是,南,方。
这是南方的性感。这一刻,刁亦男新浪潮上身。所以,不必去追究他的电影现实和非现实问题。城中村是一块超现实的飞地,胡金铨的音乐却奇特地奏出一种现实感。但《南方车站》最大的现实是,电影结尾,桂纶镁和万茜,一红一兰,就像自由的两面旗帜,带着告发胡歌领来的那笔赏金,在廖凡发懵的注视下,携手离场。
万茜和桂纶镁
新浪潮旗帜电影《断了气》(1960)中,珍西宝把恋人通缉犯贝尔蒙多告发,然后她告诉贝尔蒙多,我已经把你告发,你逃跑吧。贝尔蒙多没有逃,被警察一枪击毙。珍西宝跑向他,贝尔蒙多对着她做了一个他们之间密码似的鬼脸,珍西宝回应了他,影片以珍西宝难以定调的脸结束。大半个世纪过去,关于珍西宝的告发,至今还有讨论。尤其这最后的鬼脸,既显得乐观又令人万分痛苦。
到底该如何理解珍西宝的告发?《南方车站》是一次隔空回应。电影中,当我们第一次获悉桂纶镁和万茜先后都是告密者的时候,人人都会涌起红颜祸水的想法,尤其胡歌又是如此楚楚动人。但是,影片的结尾修正了一切。或者说,横跨六十年,我们终于理解了戈达尔。当年他神秘地说过一句,当珍西宝打电话给警察时,“我们对她的敬意应该油然而生”。《南方车站》因此修订了《白日焰火》中桂纶镁有点莫名的形象。这个其实并不适合说武汉话的演员,最后和万茜相视一笑,我们在她们的脸上看到勇气和未来,她们告发胡歌的决定,是对彼此动物园或者说伊甸园命运的一次终结,所以,和混混们的告发主题不一样,男人们为钱,她们为星空大地。这最后的决定是她们在自身命运中的一次小小爆破,从此以后,胡歌们的世界将永远被她们染指。
《白日焰火》里的桂纶镁
这是银幕上的一个新的破晓时分。在同世界的惨烈搏斗中侥幸胜出后,她们的脸上布满了她们所了解的全部内情给她们的负荷,但是,她们准备好了迎接这个崭新的南方,如此,镜头一个反转,她们从背影变成正面,这两个姑娘,最后定义了影片中的“聚会”。
《南方车站》有很多毛病,不过,在未来意义上,这部矛盾的感官的血腥电影,以低廉感为灵魂,讲出了我们这个时代高光的情欲和生死。而我们也终于可以说,这是我们的,自己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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