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时的人们生活状况(汶川地震废墟里的幸存者)

汶川地震时的人们生活状况(汶川地震废墟里的幸存者)(1)

虞锦华说,康复科里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为工伤,有人因为车祸,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他们总觉得,比起逝去的人,他们的生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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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地震时的人们生活状况(汶川地震废墟里的幸存者)(2)

▲虞锦华所在的废墟,红圈的深处是虞锦华的大概位置。受访者供图

这场废墟深处的手术,被称为“映秀最惊心动魄的手术”,她能活下来,是“生命的奇迹”。

十年过去,那些废墟里的幸存者们,那些奔赴灾区的医生们,他们还好吗?

5月,我见到了虞锦华和当年挽救她生命的两位医生,他们说,“地震”这段经历,是一块伤疤,是此生最悲恸的记忆,不愿想起,却又难以忘记。

和每一个经历地震的个体一样,他们正在用漫长的余生探寻一个命题:如何与“地震”和平共处?

阔别十年的重逢

虞锦华好像活成了一个顶快乐的人。

第一次见面,她穿着及膝格子裙坐在轮椅上,一口四川话语速极快,时不时大笑,身子前后摇动,轮椅也跟着前后抖动起来。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从小乐观,生命力极强,丈夫调侃她,“我死了你都死不到”。

虞锦华自己也认为,乐观是性格底色,并未遭到破坏,整个下午,她说了近十次,“我这个人想得很开的”。聊到激动处,还给自己的人生来了段小总结:前半生比较平淡,后半生丰富多彩,虽然大起大落比较重,也属于丰富多彩的一种,就像蹦极一样,可刺激了。

地震前,她是女强人,和男同事竞争,当上映秀电厂的“值长”,常常通宵值班,震后,她被鉴定为二级伤残,国家政策规定不能再上班了,每个月领取三千多元的政府补贴,过上了“退休”般的生活。

能活下来,她很知足,“起码看到我女儿考大学了,以后可能还能看她结婚生子”。

丈夫上班,女儿上学,她的生活多了大把空白时光。

从没种过花的虞锦华开始逛起了花市,看到喜欢的花便买回来,把家里弄得像是个小花圃,窗台上黄月季娇滴滴,亮得像抹了黄油,大叶牡丹刚谢完,黄果兰还没来得及登场,四季海棠欢实地开了,成簇成簇地挤在一起,风一吹,像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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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华在介绍她养的一株花儿。新京报记者罗芊摄

“我现在穿衣服不好看,唯一的爱好就是吃”,嘴馋的时候,她会喊上当时一起得救的小伙伴,穿越半个都江堰,去聚源吃来凤鱼。她还喜欢泡在网上看小说,搜索热门排行榜,打开一本,看着看着,“就到吃饭时间了”。

前些年,她看到网上有人学习残疾人专用汽车,油门、刹车都在方向盘上,也想去报考,网上的模拟试题她做过好多遍了,因为家人担心她的驾驶安全,还是放弃了。

说起地震的事,她愿意分享的,是在废墟里和同事们的相互鼓励。

当时她们小组6个人被困得不远,同事马元江能听见她说话,他们两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说几句话,防止对方睡过去,有一回她说起胡话,大喊,“哎呀马元江,我们都救出去了,刚才是在拍电视剧”,马元江竟然也信了。

“你说笑人不笑人”。

5月4日这天,她迎来了两位特殊的客人——当年为她做手术的杨欣建医生和杜冬医生,这是三个人阔别十年第一次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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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4日,“映秀最惊心动魄手术”中的三人重逢,左二为虞锦华。受访者供图

大家聊的都是些开心的事情,医生夸她,“养的花太漂亮了,跟假的一样”。

她笑着调侃,“杨医生,你当时骗我,说以后装假肢,就和正常人一样”。

杨医生双手一摊,“当时那是莫得办法嘛”,大家又笑作一团。

那场手术

没有人主动提起那些伤痛的过往。

7层高的电厂大楼塌成了两层,预制板像饼干一样,一块块挤在一起,人钻进去,像进了蜘蛛洞,这个洞和那个洞相连,空气中都是遗体腐烂的味道,“嗡嗡嗡”的,苍蝇直往脸上撞。

生命通道被打开后,杨欣建医生钻进了那个约一米宽的洞,他弯着腰走下去,先是一段向下的路,在约莫一层半楼的位置右转,前行3米左右,再向下走了七八米,洞越来越狭小,走到尽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房梁,房梁下面压着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那是虞锦华。

打开头灯的那一瞬间,杨欣建被“吓懵了”,他好想出去透口气。灯光下是一张披着头发的脸,脸上都是烂泥,被困了六天六夜后,这个极度脱水的女人离自己不到半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非常兴奋地问,“是医生吗”,然后不停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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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8日下午,杨欣建进入废墟。受访者供图

杨医生试图安慰她,开始拉起了家常,“不要害怕,我也是四川人,我做手术很厉害的”。

“我才不是你们四川人,我是江西人”。

“江西人我也很熟,我大学实习都在江西,对江西很有感情”。

杨欣建说,这些话,不仅是安慰虞锦华,更是安慰自己。

空间狭小,他只能侧躺着做手术,虞锦华在他的斜上方,他很担心虞锦华会因为术中疼痛用手抓自己影响落刀,又担心这个虚弱的病人坚持不住这场体力鏖战,失血过多而死亡。

剪开裤子、在膝盖附近注射4管麻药后,左腿膝盖离断手术开始。虞锦华感觉到疼痛,哇哇叫,杨欣建稍稍放下心来,外科医生最不怕叫,就怕病人不叫,不叫那可能是休克了。

通常情况下,膝关节离断手术需要几个人配合,医生一边离断,助手一边抬起小腿留出缝隙,手术刀沿着缝隙一点点切割后,助手需要大力牵拉,这些工作,杨欣建只能自己独自完成。

很顺利,左腿的剥离只用了20多分钟,出血量只有十几毫升,他松了一口气,接下来被压得更严重的右腿,由杜冬进行手术。

第一刀下去,虞锦华感觉不到疼痛,这不是一件好事,杜冬需要加快速度了。

余震不断,能听到石头砰砰往下砸的声音,外面的官兵大喊,“赶快上来”,杜冬和杨欣建都没有动。爬出去的时间,再爬进来的时间,虞锦华根本耗不起,杜冬只想着赶快做完,最后大家一起出去。

惊险的一幕出现了,刀片碰到一块硬物,忽然断在里面。如果继续伸手分离,杜冬的手很可能被刀片划破。

当时,废墟里被怀疑有传染性很强的气性坏疽,任何伤口都存在生命危险。冷静下来,杜冬继续解剖,很幸运的,刀片找到了。

手术结束后,虞锦华被抱到了一块床单布上,由消防官兵悬空托着出去。被困150个小时过后,她第一次看到了光,那是一盏亮着的矿灯,像星星扑到了眼前。

人群开始振奋,乌泱泱的脑袋围过来,有人大喊了一句“快帮她蒙上眼睛”,她便休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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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8日晚上,手术结束,杨欣建走出废墟,浑身被汗浸湿。受访者供图

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再醒来时,虞锦华躺在成都的医院里。

隔着玻璃,她远远地见到了杨医生和杜医生,人很多,她有些认不清他们的样子。她向他们挥了挥手,杜冬感觉到了一种自豪感。

“当医生什么时候最开心?手术成功,病人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们虽然是做破坏性的手术,截肢,但是让她获得自由,让她获得生命,这就挺自豪的。” 杜冬说。

由于伤口感染,虞锦华先后经历了几次截肢手术,两条腿都在大腿处离断了。所有人都告诉她,以后安上假肢,还能走路,她心里清楚,这是安慰。

最初那个几月,虞锦华总是睡不着,“好像就是怕错过什么”。她称呼掩埋自己的地方为“里面”,在“里面”的时候,她很怕听不见救援者的呼唤,眯一会儿就要醒过来,如今获救了,睡个十来分钟就要惊醒。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担心,如果不能走路,以后要怎么办呢?人活着不就是要对社会创造价值吗,如果我不能创造价值,为什么要活着?

每当很绝望的时候,她都会提醒自己,你的命是那么多人辛苦救回来的,怎么可以不好好活?

后来,她渐渐接受了,如果没办法创造物质的价值,那就创造精神的价值,“我开心地活着,就是对社会对家庭的贡献,那些救我的人,我的家人朋友,他们都希望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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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之后,虞锦华的家人带她到菲律宾长滩岛游玩。受访者供图

她的朋友也安慰她,你前半生过正常人的生活,现在过残疾人的生活,别人过一辈子,你过两辈子。

在医院的康复科,这群震后余生的人,互相鼓励着开始了新生活。天气好的时候,结束检查和治疗,他们会坐着轮椅,去医院附近的小麻将馆打麻将。由于麻将馆上厕所不方便,他们男的带着矿泉水瓶子,女的带着塑料袋,想小便了便拉个屏风,就地解手,嘻嘻哈哈一阵,继续摆龙门阵。

虞锦华说,康复科里截肢的人很多,有人因为工伤,有人因为车祸,但不知道为什么,经历地震截肢的人,和其他人面貌完全不同,有一种莫名的乐观。他们总觉得,比起逝去的人,他们的生命是赚来的,没有太多资格悲伤。

与地震和平共处

杨欣建回到深圳以后,称了一下体重,去四川前,150斤,十五天过去,不到130斤。

他接受了几天心理疏导,便又开始了日常工作,查房、手术,在病房和手术室两点一线。

回来头一个月,他每天都会接到很多“庆功”电话,朋友夸他,“老杨你帅极了,你救人的照片要在人民大会堂挂半个月”,他根本开心不起来,常常大哭。

杨医生是军医出身,在此之前,印象中自己只大哭过两回,一次是从小带大自己的外婆离世,另一次是和妻子离婚,不知道为什么,从四川回来之后,只要想起那些逝去的人,他的情绪便会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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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震中场景。受访者供图

“我总感觉,地震对救援者心灵上也是一个很大的创伤,我是医生,去世的人见多了,但是头一次感觉到人类在自然灾害面前如此悲凉,你会觉得生命很渺小,很无奈”。

他对狭小的空间开始恐惧,不能坐在角落,不能在过于低矮的地方停留。长达三年的时间里,他一登机就心慌,慌什么呢,他也不知道。由于工作需要,杨欣建常常需要飞往欧洲参加学术会议,每次买票都标注,必须要“sideway”(过道)的座位,那样他才能坚持完全程。

这十年,杨医生和杜医生从来不看关于地震的报道,他们常常见面,却从不谈起“那件事”。只要回想起废墟里手术的场景,杨欣建都会体会到死亡的感觉,那是一块伤疤,每回想一次,都是一种刺激。

经历过这场手术,唯一值得告慰的事情是,离开映秀以后,关于生命、关于活着、关于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好像一下子清晰起来。

杜冬记得,映秀小学有两个在操场罚站的学生,他们没有跟父母一起走出去,离开灾区,而是留下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水源污染,医疗队得到抽派人手到山顶上打水,这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每天默默地拎着壶去山顶打水,回来烧好给医生送来。

他还记得映秀小学逝世的孩子们,一排排躺在那里,地上很脏,有父母给孩子裹上白布,写着,“父母爱你,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有父母用木板写上孩子的名字放在一旁,像个小小的墓碑。

回深圳后,他告诉自己的孩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也不再苛求儿子一定要考一百分,一定要排在前几名,希望他以后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足够了。

十年过去,这个五月,杨欣建医生决定和深圳医疗队一起回来,看一看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是他震后第一次回到四川,他见到“虞大姐”,看她生活得很好,心里很宽慰。“她是很辛苦,但活着和死去是不一样的,一个家庭里面有一个人和没一个人是不一样。孩子有妈妈,丈夫能有妻子。”

“哪怕自欺欺人,都希望他们生活得很好”

虞锦华的后脑勺上有一块地方,再也不长头发了。

那是劫后余生的印记,当时,两根横梁砸下来,一根砸在她的小腿上,一根擦着她的头皮飞过,那块头发被磨没了,头皮也受了损伤。

地震带走了虞锦华一百多位同事,她所在的小组因为开完会正往外走,6个人全部幸存了。

他们常常聚会,每到过年,家里会轮流请客,不同的是,这群人再也不打五元十元为筹码的麻将,因为“5块10块20块”,连起来就是“512”。

这十年,虞锦华再没回过映秀。

她七岁那年就搬到这里,在这个小城长大。

小城很小,街道很短,不到20分钟就可以走完,铺子参差不齐,大家都相互熟识,一到放学,成群的孩子们在街上疯跑。

她喜欢去河边玩,先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人在前面走,后面的人使劲儿摇,她一点都不害怕。过了桥,河边有很多大石头,躺在上面发呆,河水特别清凉,里面流淌的,是雪山融化后的雪水。

映秀多雨,山上多是灌木,春天,山上的野樱花都开了,所有人都上山玩,妈妈拉着自己的手,她根本看不见叶子,眼里全是淡绿色的樱花,火红的杜鹃。

从小,她便知道,这里是地震带,房子摇了,要躲在书桌底下,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会这么严重。

她一下子失去了双腿、亲人,还有许多朋友和同事。

她说,走出这块(地震伤痛)每个人有不同的方法,有的人激烈,有的人含蓄,有的会表露出来,有的记在心里面。“可能我是学工科的,比较注重实际,我喜欢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不希望它被冲淡”。

十年过去,她只记住了和“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记忆里,他们常去一家没有名字、被大家命名为“213”(通往映秀的公路为G213)的面馆,点一盘映秀最出名的映秀豆腐。

夏天,山里的农民会用大背篓装着白樱桃、核桃出来卖,她拉着同事的手,调皮的同事一边吃着核桃,一边“写诗”——啊,樱花谢了,樱桃熟了。

她还记得有个同事特别爱买新衣服,父母宠爱她,老公也很好,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很真实很幸福;还有个同事,蒸的蛋特好吃,特会持家,常常给大家蒸蛋吃,其他人怎么学都学不会那个味道。

她从不去扫墓。不想看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一块块刻着名字的石头,“哪怕是自欺欺人,我都希望他们生活得很好”。

虞锦华说,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映秀了,听说现在的映秀很漂亮,但她只想永远记住映秀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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