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人的饮食,东方人的鲜味崇拜

东方人的饮食,东方人的鲜味崇拜(1)

一直以来,鲜味都是一个相对抽象的概念。

每年春天江浙人的一句「鲜到掉眉毛」并不如一碗刀鱼馄饨更具体、更能引起共鸣。鲜味被食品科学家描述为具有温和但持久的回味, 海鲜是鲜,高汤是鲜,腌笃鲜也是鲜,它像一种似散不散的云雾,萦绕在每个人的口舌之间。于是,也不由地疑惑:当我们讨论鲜时,究竟在讨论什么?

一手搭建起味精产业链的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池田菊苗,第一次从微观世界揭示了鲜味的科学本质。在古京都,有一道非常朴素且饱含侘寂之味的汤豆腐,昆布、山泉水,与鲜豆腐同煮,鲜美无比。身为化学家的池田坚信,这美味的高汤中一定有这样一种味道分子,使得汤里带上独特的鲜味,两者冥冥中自有联结。为了探明其中究竟,池田经过了漫长的提取与分离过程,最终成功从昆布也就是海带中找到了他猜想的「味道分子」—— 谷氨酸。谷氨酸作为氨基酸的一种、蛋白质的重要组成成分,也是人类第一次看到了具像化的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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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高汤出汁,由谷氨酸含量极高的昆布和富含肌苷酸的鲣鱼制成,两者相遇味道鲜上加鲜。© simply-yummy

池田教授在自己 1909 年的论文中这样描述他的这次发现:「鲜味与甜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如果把味道比作颜色,鲜是黄色,甜则是红色。」在文中他进而提议,「谷氨酸产生的这种美妙味道应该成为一种与酸、甜、苦、咸相当的基本味道。」

从海带开始,科学家又陆续在其他食材中发现了具有相同功能的氨基酸。最具代表性的是在海带中含量特别高的「谷氨酸」,在西红柿和奶酪中也同时存在。此外,还有让鲣鱼味道鲜美的肌苷酸(在肉类和鱼类等食材中含量较高),以及干香菇中的鸟苷酸。

不仅如此,随着人类饮食文化不断发展的食物制备与加工技术,也在不经意之间,将更多的鲜味带到了人间。蛋白质本身没有太多味道,但在发酵与烹煮的过程中,食物中的蛋白质随着时间或温度被转化为呈味氨基酸,使其味道更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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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茸中含有丰富的氨基酸,鲜度是味精的 40 倍。© 布措

有意思的事是,虽然鲜味有了具象的化学式,日本人在为其命名时,又折返到了东方主义的抽象哲学。如今英文世界对应的鲜味(umami),便是日文里的 umai(うまい,美味)与 mi(味,味道)组合而成,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谈到鲜味,只说它是一种美味(deliciousness)。而这种「美味」,放在东西方语境中看,却也各不相同。

谈到鲜,我们常常很自然地把它放到整个东亚语境下比较考察。相对于西方饮食语境,鲜作为一种风味,在东方的土地上驻扎得更深也更久。

古时人们讲起食材与药材中的味道,常常是讲五味,即酸、甘、咸、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鲜味都不曾系统地出现在古人的餐桌上。直到西周,「鲜」这一字才正式出现,由两个独立的象形字「鱼」「羊」组合而成,「鲜,魚名。出貉国。从魚,羴省声。相然切。」老子在《道德经》中写下「治大国若烹小鲜」,《左传 · 宣公十二年》里也有记载「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当时的鲜字,是作为名词而非形容词出现的,本义为鱼名,又指活鱼、鲜鱼,或是新杀的鱼鳖鸟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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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本义为鱼名,指鲜鱼、活鱼。因此提到鲜味,人们总会先想到鱼。© pinterest.com

鲜与味道产生关联,则是宋代之后的事情了。林洪在《山家清供》中写过这样一则冬笋的吃法:林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

明清之后,鲜味的概念渐渐在民间普及并被广泛使用。《随园食单》中袁枚对于菜品的评价标准以「鲜」为上,徐珂编撰《清稗类钞》时,在其「饮食部」中记载「以淡菜煨猪肉,加汤,颇鲜。」清代《筵款丰馐依祥调鼎新录》里收录了九道口蘑菜,与之搭配的则是豆腐、鲜笋、鸡蓉之类滋味清淡却也不乏鲜美的食材,鲜渐渐取代了五味中的甘,确立了自己独特的地位。这也为鲜味慢慢成为一种中国饮食中的普遍味觉审美埋下了伏笔。

鲜味及其衍生品在东方大行其道并不是偶然,这与发达的耕种农业和以大米为主食的饮食习惯密切相关。稻米种植传统的亚洲国家,日常烹饪中往往需要调味品来增加更多的风味,这是饮食重白米、蔬菜和鱼鲜国家的一个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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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宪鸿秘》中讲「别有鲜味」,指的就是陈肉,很多情况下是食材熟化后才有的味道。© thewoksoflife.com

《食宪鸿秘》中讲「愈久愈鲜」「别有鲜味」,指的分别是酱油与陈肉,可以看出鲜已与「新鲜」区别开来,很多情况下是食材熟化后才有的味道。东方厨师在日复一日的摸索中,从腌制食品的过程中发现了背后的美味,开始用酱、酱油或某些汤汁调制鲜味,例如以味噌和酱油为代表的一系列大豆发酵产品,以及泰国鱼露(Num Pla)等。

相比之下,西方对鲜味的探索,则要显得更为曲折。德国化学家李特豪森其实早在研究氨基酸的过程中分离出了谷氨酸,但并没有像池田一样发现这种物质具有鲜味。纵观欧美大陆,人们对鲜味的认知要显得相对朦胧,更趋近于一种非自发性的探索。

古罗马帝国时期,有一种与葡萄酒和橄榄油同样重要的调味料 —— 发酵鱼酱,结合了鲜味与咸味,可以看作是西方鲜味调味的鼻祖,古罗马烹饪书中曾提及当时的人们在没有糖或盐的时候,便会使用这种调味料来调味。这种鱼酱的使用随着罗马帝国的破灭而消亡,如今只能在地中海料理常使用的鳀鱼酱中依稀看到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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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油以大豆为主要原料,经过蒸煮、发酵、淋取等工艺,最终制成具有特殊鲜味的液体调味品。

19 世纪西餐之父 Auguste Escoffier 发明了法式牛肉汤,并开创了一系列含有不属于「四味(酸甜苦咸)」中任何一种味道的菜肴。在此期间,原产于南美洲的西红柿被带到欧洲,这种富含谷氨酸的食材在意大利受到重视,被用来构建意式菜肴的基础。而在英国,由西红柿和其他蔬菜制成的伍斯特酱也广受欢迎,最终连同番茄酱一起出口美国。

这里探讨的只是这些具有鲜味物质的食材在西方的流行,而当时的人们对鲜味却并没有系统性的理解。味精发明之后,曾在西方世界有过短暂的辉煌,但好景不长,1960 年代的动荡时期,美国人对化学药品和加工食品充斥着抵触情绪,味精连同这种风味最终在莫须有的「中餐馆综合症」中戏剧性的失语。

作家张起钧曾说: 「美国人凡是好吃的一律用『底里射死』(delicious)一个字来形容。」这句话虽然并不完全准确,却也从侧面凸显出西方饮食的语境特点。除了基本的酸甜苦咸之外,西方料理要格外重视口感(mouthfeel),包括温度(Temperature)、材质(Texture)、刺激(Piquancy)与涩味(Astringency),酥脆的食物被称之为「有趣」的食物,奶油类的质地是让人舒服的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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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 Long 的陈皮鲍鱼,运用鲜味食材吊出高汤,汤汁渗透鲍鱼的表皮,形成一种溏心鲍鱼的质感。© Ling Long

西方烹饪的底层逻辑在于层次丰富和风味凸显,而东方人眼中隐约婉转的鲜味则显得过于含蓄,加之文化的冲突与碰撞,直到 1979 年,鲜味一词才正式在西方使用。这之后,如果在东西方之间为鲜味寻找出一份共通的意义空间,还有数十年的路要走。

或许因为几分命名的抽象与文化差异,在「鲜」正式被纳入基本味觉之前,关于鲜作为一种味道究竟可不可以单独存在,一直饱受争议。直到 20 年前,它的独立存在才最终被证实。

一方面,相比于辨识度明显的甜味、苦味、酸味而言,鲜味很难单独被我们的味蕾辨别出来。更多时候,它是一种杂糅交织的风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在形容某些食物时,会用上鲜甜、咸鲜等字眼。甚至也有人认为,鲜味就是一种咸味,因为二者常常同时出现,试想我们喝的肉汤,抑或是带着海水风味的海鲜,都不仅仅是单一味道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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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氨酸存在于多种食物中,包括肉类、鱼类和蔬菜。© Umami Information Center

另一方面,鲜味的特性也使其不同于其他味道,它不会随着产生鲜味的物质含量的增加而线性增强。就像在一碗汤里,加 100g 糖与 200g 糖的效果呈现大不相同,而放下 100g 海带与 200g 海带,有时味道差别并不会十分明显。

从 20 世纪 80 年代开始,关于第五种基本味道的研究开始增加,在世界范围内人们对鲜味的追求也愈发热烈。为了确定鲜味是否独立于其他基本味觉,研究人员必须证明鲜味不是由其他基本味觉的任何组合产生的,同时鲜味需要被人体内特定的味觉受体感知。

人类对苦味的趋避是对于危险的警惕,而人们对鲜味的喜爱,很可能始于母乳中所含有的丰富的氨基酸。换句话说,在学会走路之前,人们或许已经对鲜味相当熟悉了,并促使我们终生寻找着这种味觉。

1985 年,在夏威夷举办的 Umami 国际研讨会确定鲜味是第五味的科学术语。2002 年,科学家发现了人们舌头上的鲜味味觉受体,人们也形成广泛的共识:任何在经过烹饪、熟化或发酵后产生谷氨酸盐的食材都能被称作鲜味物质。至此,鲜味正式成为除了酸、甜、苦、咸之外的第五味觉,完成一种全球化的想象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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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精是食品工业中最具代表性的添加剂,主要成分为谷氨酸钠,广泛用于中餐调味中,起到提鲜作用。

美食作家 Harold McGee 曾这样描述她尝到鲜味之后的感受:「(某种)味道似乎被放大了,但又保持均衡,像是音量被调高了,但同时也打开了均衡器。它们似乎以某种方式粘在了我的嘴巴上,一种可以触摸到的感觉,但持续的时间更长。」不可否认的是,鲜味作为最年轻的第五味,它比其他基本口味更持久,也更容易激发人们对于某种食物的垂涎。

鲜味被纳入世界主义之中,建立于承认差异的基础之上。鲜味不应是一个词语,而应该是一套语言,食材中的相互和共同作用似乎才是关键所在。

就像在 2018 年世界鲜味烹饪大赛中,亚裔厨师 Nick Lee 凭借一道黄油水煮鲍鱼配烤蘑菇烩饭(Butter Poached Abalone Risotto)获得了冠军。这道菜里用到了海带、帕马森芝士、西红柿和香菇等多种鲜味食材,将东西方的鲜美置于一盘。鲜味在适应了现代饮食对人们味觉规训的同时,再一次丰富了世界主义饮食的边界。

鲜味有着地方文化,同时也拥有着国际背景,它建立在社会大口味与市场需求中,就像是一面镜子,一边折射出各种饮食文化之间的巴别塔,一边又试图在其中搭建起沟通的桥梁,让东方饮食中意境化的模糊,在一目了然的化学式、食材和组合里,变为真实可触的现实。

参考资料:

《鲜味的尴尬》,季鸿崑

《美味从何而来?高汤中鲜味的传递机制》,科学世界

《只有东亚才懂得欣赏「鲜味」吗?》,壹读

《What is Umami: The Fifth Taste in the Global Spotlight》,Umami Information Center

《The Origin Of The Word 「Umami」》,Science Friday

《The man who discovered umami》,BBC

《Secret Sauce: Umami is what makes savory foods so delicious》,John McQuaid

《It’s the Umami, Stupid. Why the Truth about MSG is So Easy to Swallow》,Natasha Geiling

《You Think You Know Umami》,Hannah Gold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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