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手术应该跟对象说吗(也许你该找人聊聊)
第二十一章 戴套治疗 Therapy with a Condom On
「嗨,是我。」我趁晤谈之间听听留言,胃部一紧──是男友。虽然我们上次讲话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的声音还是一下把我拉回过去,像老歌一样。可是继续听下去,我发现不是男友,因为(一)男友不会打我办公室电话,(二)男友不是拍电视的。
这个「我」是约翰(实在诡异,男友和约翰居然声音很像,都是低沉型),这是第一次有病人打电话来不留名字,好像他是我唯一的病人,我的人生只有他这个「我」。连想自杀的病人都会留个名字。我从没听过这种留言:嗨,是我。你要我想自杀时打电话给你。
约翰留言说他在摄影棚走不开,今天不能来这里,要改用Skype跟我谈。讲完他的Skype账号之后,他说:「三点聊。」
我发现他没问今天能不能用Skype谈,也没问我有没有用Skype。他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世界就该这样为他运作。虽然我愿意在某些情况下跟病人用Skype谈,但我觉得约翰不适合,因为帮助他的很多主意都依赖面对面互动。不论科技能带来多少便利,但用我同业的话说,屏幕互动就像「戴套做治疗」。
在面对面晤谈时,心理师不只是听病人说的话和观察他们的动作(抖动的脚,微微的表情扭曲,颤抖的下唇,因愤怒而瞇起的眼睛等等)。除了听和看之外,还有一个较不具体、但同样重要的线索──你们一起在咨商室里营造的气场。不与病人共处于同一个物理空间,就感受不到这无以言喻的面向。
(屏幕互动还有故障问题。有一次,我用Skype跟一个暂时去亚洲的病人晤谈。就在她开始崩溃大哭时,声音没了。我只看得到她的嘴型,但她不知道我听不见她讲了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让她知道通讯有状况,联机就完全断了。重新连上花掉十分钟,不但时机错过了,晤谈时间也耗光了。)
我马上写电邮给约翰,建议改预约时间,但他立刻传简讯给我,简要得像现代版电报:「急。不能等。拜托。」我对他用「拜托」有点惊讶,更意外的是他承认自己需要紧急协助──他需要我帮忙,也总算把我当回事了。所以我说好,三点用Skype谈。
一定出了什么事,我暗忖。
三点整,我打开Skype,按下通话,以为会看到约翰在办公桌前坐好。但接通之后,我看到一间很眼熟的屋子。我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那是我和男友非常爱看的影集(我们以前常勾肩搭背窝在沙发追进度)。现在,摄影和灯光人员在我屏幕上走来走去,我往那间我看过几百万次的卧室里看,约翰的脸挤了进来。
他对我的招呼是「等一下」,然后他的脸不见了,我只看得到他的脚。他今天穿了双挺时髦的格纹运动鞋,似乎要带我走去哪里(也许是想找隐密点的地方吧)。我跟着他的鞋晃荡,沿路看到一些粗电线,也听到四周的嘈杂声。接着,约翰的脸又出现了。
「好,」他说:「我可以了。」
现在他身后有一面墙,他开始连珠炮似地低声说:
「是玛歌跟她白痴心理师的事。我不知道那家伙怎么会有证照,他不但没让事情变好,反而弄得更糟。我老婆找他本来是要解决忧郁问题,结果她现在反而看我越看越不顺眼,什么我老是没空、不好好听她讲话、我冷淡、我躲着她、事情都记在行事历上我还忘掉等等──喔对,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她现在搞了一个Google共享行事历,说是要让我不再忘掉『重要』的事。」讲到「重要」的时候,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打个引号:「结果我现在压力更大,因为我行事历上全是玛歌的事,我本来已经够忙了!」
这件事约翰已经跟我讲了好几次,所以我不太知道他今天急的是什么。当初是他劝玛歌去看心理师的(「这样她跟他抱怨就好了。」),可是玛歌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之后,约翰常跟我说那个「白痴心理师」对他太太「洗脑」,「灌输她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感觉那个心理师在帮玛歌厘清感受,想清楚自己什么事能忍、什么事不能忍。其实玛歌早该好好想想这些事了,毕竟,嗯,当约翰的太太一定不容易。
可是在此同时,我也能同理约翰,因为他的反应很常见。家庭系统里只要有人开始改变──即使是朝健康、正面的方向改变──系统里的其他成员往往会尽一切努力维护原状,恢复恒定状态。举例来说,当酗酒的人开始戒酒,其他家人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破坏他的复原。因为为了让系统恢复恒定,必须有人担任出状况的角色。可是谁想担任这种角色呢?人有时候甚至排斥朋友的正面改变:干嘛那么常去健身房?待晚一点啦,你哪需要睡那么多!为了升官这么拚命是何苦呢?这样没意思了!
要是约翰的太太变得没那么忧郁,约翰还怎么当夫妻之间正常的那一方呢?要是玛歌开始朝更健康的方向调整,约翰还怎么维持他经年累月精心安排的自在距离呢?我不意外约翰对玛歌的心理治疗产生负面反应。玛歌的心理师应该做得不错。
「然后是昨天晚上,」约翰继续讲:「玛歌叫我上床。我说一下就好,有几封电邮非回不可。她通常等不到两下就会开始念我──干嘛不上床?为什么你老是在工作?可是昨晚不一样,她没催也没念。我高兴得要死!我想,上帝耶稣天老爷啊,她去心理治疗总算有用了!她总算知道念东念西也没办法让我早点上床,她懂事了!于是我从从容容回完电邮,可是上床时玛歌已经睡了。没关系,这不重要,重点是:今天早上我们起床之后,玛歌跟我说:『我很高兴你工作做完了,但我想你。我好想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想你。』」
约翰转头看看左边,我也听到他听到什么──附近有人在讲灯光的事──他什么话也没说,接下来我只知道我又盯着他的鞋子,看着它们走过地面。他的脸重新出现时,他背后的墙不见了,我的屏幕右上角倒是能遥遥看见影集里的明星。他带着一脸坏坏的笑容,尖酸刻薄地评论影集里恋爱中的主角(我很确定写这个角色的是约翰)。
我很喜欢这出戏里的演员,所以我瞇着眼找出其中三个,跟艾美奖典礼外那些抢看明星的粉丝差不多。只是这里没有红地毯,我看到的他们一派自然,在休息时间边聊边喝水。狗仔队会为了这个镜头杀人,我心想。重新专心在约翰身上花了我九牛二虎的意志力。
「反正,」他压低声音说:「我就知道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昨天晚上我还以为她懂事了,结果今天早上还是从抱怨开始,她一开口就提这件事。所以我说:『你想我?你是在耍哪门子内疚感啊?』我是说,我明明都在,每天晚上都在。我对婚姻百分之百忠诚,以前没偷吃,以后也不会偷吃。我努力赚钱让全家过得好好的,也努力当个好爸爸。家里连狗都归我照顾,因为玛歌说她恨死拿个捡屎袋在外面晃。我不在家就是在工作,又不是去什么地方乐逍遥。所以我跟她说:好啊,那我辞职不干,每天在家里混吃等死好不好?这样你就不用那么想我了。还是你觉得我继续工作比较好?至少全家有得吃有得住!」他对某个我看不到的人吼了一句:「等一下!」然后继续讲:「你知道我讲完这些她怎么回吗?回得跟欧普拉似的──」他讲到这里突然模仿欧普拉的声音和表情,超像:「『我知道你做了很多,我很感激,但即使你在家,我还是想你。』」
我想开口,但约翰说个没完。我从没看过他这么激动。
「她吵到这里通常会用吼的,所以我一时之间还松了口气,可是我马上发现不对劲──这完全不像玛歌会讲的话。一定有问题!果然,她说:『我真的需要你好好听我讲话。』我说:『我有好吗?我又不是聋子。我也想早点上床,可是我总得先把工作做完。』讲到这里她一脸难过,像是要哭一样。我最受不了她这种表情,因为我不想害她难过。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让她失望。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说:『我需要你好好听我多想你。如果你不听,我不知道还能继续这样跟你沟通多久。』我说:『你这是威胁我吗?』她说:『不是威胁,是事实。』」约翰眼睛睁大,空的那只手手心朝上往空中一挥,好像在说:你相信有这种鸟事吗?
「我想她不会真的闹离婚,」他继续:「可是这吓到我了,因为我们再怎么吵,都没人拿离婚威胁过。我们结婚时讲好了,不管多气,都不能拿离婚当威胁。结婚十二年都是这样。」他看看右边:「OK,汤米,我看一下──」
约翰停了下来,我突然又盯着他的运动鞋看。跟汤米交代完后,他开始朝某个地方走。一分钟后他的脸又出现了,这次后面是另一面墙。
「约翰,」我说:「我们退一步看。先跟你说,玛歌的话让你不高兴,这我可以了解──」
「玛歌?跟玛歌无关!我不爽的是她那个白痴心理师,根本就是藏镜人!她崇拜那个王八蛋,开口闭口都在讲他,好像他是什么大师一样。这混蛋不知道给这些女人灌了什么迷汤,每个都吵着要跟丈夫离婚,就因为这王八蛋讲的屁话!我去盘了一下他的底,想知道是哪个地方瞎了眼睛发执照给他,结果果然是个智障心理学会。这王八蛋还博他妈士咧,什么温德尔·布朗森的。」
等等。
温德尔·布朗森?
!
!!
!!!!
!!!!!!!
玛歌看的是我的心理师?那个「白痴心理师」是温德尔?我脑袋爆炸,一瞬间涌进各种问题:玛歌第一次晤谈时坐沙发哪个位置?温德尔有丢面纸盒给她吗?还是她坐得够近,可以自己拿?我们曾经在温德尔那里擦身而过吗?(她是不是那个满脸泪痕的漂亮女子?)她晤谈时有没有提过我的名字?(「约翰找了个莫名其妙的心理师,什么萝蕊·葛利布的,她跟我先生说……」)不对,我想起来了,约翰把心理治疗这件事对玛歌保密──我是他付现金叫的「鸡」──我现在对此简直感激涕零。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则讯息,所以我做了心理师都学过的事:在我们对某件事反应复杂、需要更多时间思考时,什么也别做──在当下什么也别做。我得问问别的心理师的意见。
「我们还是先谈一下玛歌。」我说,安抚约翰也安抚自己:「我觉得她的话很贴心。她一定真的很爱你。」
「蛤?她威胁要离婚耶!」
「我们先换个角度来看。」我说:「我们之前谈过批评和抱怨的不同,前者带有评判,后者带有请求。可是抱怨也可能是没有明说的称赞。我知道玛歌的话感觉起来常常像抱怨──它们也的确是抱怨,可是是温情的抱怨,因为每个抱怨里都有她对你的称赞。她的表达方式也许不理想,但她要说的是她爱你,她希望你多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想你,她希望你更贴近她。她现在想说的其实是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没做到,这让她很难过,难过到可能没办法忍受下去。为什么呢?──因为她非常爱你。」我顿了一下,让他玩味最后一部分:「这的确是称赞。」
我一直帮约翰认出当下的感受,因为感受引导行为。人一旦了解自己的感受,就能选择是否要跟随它们。但要是它们一出现我们就急着推开,我们很可能会走到错的方向,最后再次迷失在混乱里。
男性在这个面向上往往条件不利,因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对内心世界认识不深,社会也不太能接受男性谈论自己的感受。文化压力对女性的要求是言行得体,对男性的要求则是情感得体。女性通常会向朋友或家人吐露心事,可是当男性在晤谈时告诉我他们的感受,我几乎总是第一个听他们讲出口的人。男病人面对的问题跟女病人差不多,常常不外乎婚姻、自我评价、自我认同、事业、父母、童年、被爱和被了解──可是他们很难用有意义的方式跟男性朋友谈这些话题。难怪中年男性药物滥用和自杀率持续上升,因为很多男性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我让约翰花些时间整理感受,重新检视自己对玛歌的「威胁」的反应,体会其中更柔软的讯息。我从没见过他跟自己的感受共处这么久,也很欣慰他现在做得到了。
约翰的目光倏地往下,再瞥向一边──在我的话触动病人的脆弱面向时,他们时常出现这种反应。这种情形我很乐见。不先变得脆弱就不可能成长。看来约翰还是有好好把话听进去,这是他第一次体会自己对玛歌的影响。
约翰总算回神看我:「嗨,抱歉,我刚刚得关静音。他们在录像。我没听到,你刚刚讲什么?」
我真他妈的不敢相信。我刚才名符其实在自言自语。难怪玛歌想离婚!我实在应该听从直觉坚持面谈,跟约翰改约时间。无奈我一时心软以为他真的状况「紧急」,现在可好,我该怎么抽身?
「约翰,」我说:「我真的很想帮你。可是我觉得这件事太重要了,没办法用Skype谈。我们还是约你方便的时间过来好吗?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干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打断我:「这不能等。我要先跟你讲清楚状况,这样你才能跟他谈。」
「蛤?跟谁谈?」
「那个白痴心理师呀!他显然只听到这些事的一面,而且不是很正确的一面。可是你懂我的,你能帮我作证,你能在玛歌秀逗之前跟那混蛋讲另一面。」
我在脑袋里整理了一下来龙去脉:约翰要我打电话给我的心理师,告诉他我的病人对我的心理师为我的病人的太太做的治疗很不爽。
呃,别闹了。
就算温德尔不是我的心理师,我也不能打这通电话。我有时候的确会打电话跟别的心理师谈我的病人,但那通常情况特殊(例如我为一对夫妇作伴侣咨商,我同业又为其中一个咨商),而且交换信息必须要有很充分的理由(比方说其中一个有自杀或暴力倾向,或是我们努力的目标可以透过对方相互补强,或者我们希望能看得更全面)。不过,即使遇上这种罕见情况,心理师透露信息之前还是要请双方签字同意。换句话说,不论我病人的太太的心理师是不是温德尔,我都不能在双方签同意书之前,为非临床原因打电话给那位心理师。
「问你一下喔。」我对约翰说。
「问什么?」
「你想玛歌吗?」
「你问我想她吗?」
「嗯哼。」
「你不会打电话给玛歌的心理师对不对?」
「对。你也不会跟我说你对玛歌真正的感觉对不对?」我觉得约翰和玛歌之间埋藏了不少爱意,因为我知道:爱经常看起来像很多看似不是爱的东西。
约翰笑了。我看到一个人(应该又是汤米)拿着剧本走进画面。我又被转向地面,速度快得我有点头晕,像是搭云霄飞车俯冲。盯着约翰的鞋子,我听到他们来来回回讨论某个角色──我最喜欢的那个!──这一幕要让他当个澈澈底底的渣呢?还是让他对自己的渣有点自觉?(有趣的是,约翰投自觉一票)汤米跟约翰道谢后离开。让我意外的是,约翰似乎十分和蔼,不但跟汤米道歉自己不见人影,还解释说他正忙着「用网络灭火」(所以我是「网络」)。也许他嘴巴坏归坏,对同事还是很有礼貌的。
是我想多了。等汤米离开,他又把我举回脸部高度,用嘴型说,白痴,往汤米方向白了一眼。
「我真是不懂,她的心理师也是男的,怎么就看不到另一面呢?」他继续:「连你都看得出来这些事有两面!」
连我都看得出来?我笑:「你是在称赞我吗?」
「我不是在损你。我的意思是……唉你知道我意思啦。」
我的确知道,但我想让他讲出来。他正以他的方式认同我,我也希望他能在情绪世界里待久一点。可是约翰又回过头来叨叨絮絮发牢骚,怪玛歌没对心理师讲出全貌,批温德尔是江湖郎中,因为他的晤谈时间是四十五分钟,不像别的心理师都五十分钟(顺带一提,我也觉得这怪怪的)。我注意到约翰谈温德尔的方式,其实跟丈夫提到让妻子着迷的男性很像。我觉得他在嫉妒,可能还有股失落感,因为他无法参与玛歌和温德尔的晤谈。(其实我何尝不嫉妒!我好想知道温德尔会不会被玛歌的笑话逗笑?他是不是更喜欢她?)我想把约翰带回他几乎与我产生连结的那一刻。
「很高兴你觉得我懂你。」我说。约翰表情呆滞了一秒,然后继续。
「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对待玛歌,就这样而已。」
「她已经告诉你了,」我说:「她想你。从我和你互动的经验,我知道你多会把关心你的人推开。我不会离开,可是玛歌说她有可能会。所以,你要不要换个方式对她?也许你可以让她知道你也想她。」我停顿一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但我认为你的确想她。」
他耸耸肩。这次他眼神向下飘时,我没被静音。「我想念我们以前的样子。」他说。现在,他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悲伤。愤怒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感受,因为它是向外的,怒气冲冲责怪别人可以让人自感优越。然而愤怒常常是冰山一角,只要看透表层,你会发现还有很多感受浸在水里:恐惧、无助、嫉妒、寂寞、不安全感等等。可能是你没察觉到,也可能是你不想显露出来。但你若能容忍这些较深的感受,直到能够了解它们、能够倾听它们想告诉你的事,你就不只能以更建设性的方式处理你的愤怒,也不会再那么容易生气。
当然,愤怒还有另一个功能──把人推开,不让他们靠近你、了解你。我在想约翰是不是故意要别人气他,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他的悲伤。
我正要开口就听见有人大声喊约翰,他吓了一跳,掉了手机。就在我觉得自己的脸要撞上地板时,他接住手机,回到屏幕。「干!我得走了!」他压低声音骂人:「一群白痴。」屏幕随之一黑。
这节晤谈显然结束了。
我趁下节晤谈开始前去厨房吃点心,两个同事已经在那了。希拉里(Hillary)在泡茶,麦可(Mike)在吃三明治。
「假设,」我说:「假设你病人的太太去看你的心理师,而你的病人认为你的心理师是白痴,你会怎么做?」
他们挑挑眉毛看看我。这间厨房出现的假设从来不是假设。
「我会换心理师。」希拉里说。
「我会继续看我的心理师,换掉病人。」麦可说。
他们嘻皮笑脸。
「欸,说真的,」我说:「你们会怎么做?而且情况更尴尬:我的病人要我跟我的心理师谈一下他太太。他太太还不知道他在做心理治疗,所以现在还不是问题。问题是:要是哪天他告诉太太这件事,要我去跟我的心理师谈一下他太太,而且他太太同意了,那该怎么办?我到时候得讲出他是我心理师吗?」
「当然要。」希拉里说。
「没必要。」麦可同时开口。
「你们看,」我说:「这件事模棱两可对不对?你们知道为什么模棱两可吗?因为这种事绝不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希拉里倒了杯茶给我。
「我有一次接到一对刚分居的夫妇,他们是分别来找我的。」麦可说:「他们的姓不一样,因为分居,留的地址也不一样,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夫妇。等到第二次晤谈,我才发现我听到的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后来总算搞清楚:他们是同一个朋友介绍来的,而那个朋友是我之前的病人。我能怎么办?只能转给其他心理师。」
「没错,」我说:「可是这是两个病人有利益冲突,我的情况还搅进我的心理师,怎么会这么巧啊?!」
我发现希拉里别过脸去。「怎么了?」我说。
「没事。」
麦可看看她。她脸红了。「讲啦讲啦。」他说。
希拉里叹口气说:「好啦,这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刚开始当心理师,有个忧郁症的年轻病人。我觉得我们有进展,可是后来好像就停在那里了。我以为他还没准备好跨出去,可是其实是我经验不足。我那时候太嫩,没看出真正的原因。总之,他没再继续了。大概一年后吧,我居然在我心理师那里碰到他。」
麦可嘿嘿贼笑:「你的病人从你这边跑掉,然后跑去你心理师那边?」
希拉里点头。「最好笑的是,我跟心理师讲过我跟这个病人卡住的事,也提过他走掉时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敢说那个病人铁定跟我心理师谈过我,前一个心理师能力不足啦什么的,应该也报了我名字。反正,我的心理师一定想得到是我。」
我想了想这跟温德尔困境的关连。「可是你的心理师完全没提?」
「没有。」她说:「所以有一天我干脆自己讲出来。但当然,她不能说她在看这个病人,所以我们的对话集中在我怎么处理菜鸟心理师的不安全感。哇咧,谈我的感受咧!无论如何,我超想知道他们的治疗情形,她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让他改善的啊?」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说。
希拉里摇摇头:「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跟坟墓一样,」麦可说:「死都不讲。」
希拉里转头看我。「所以,你要不要跟你心理师讲?」
「我该讲吗?」
他们不约而同耸了耸肩。麦可看看时钟,把垃圾扔进桶子。希拉里和我把茶喝完。下一节晤谈要开始了,厨房显示版上的绿灯一一亮起。我们鱼贯而出,去候诊室接我们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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