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萝卜干吃法 南方的萝卜干和萝卜腩
有位老哥,送了几斤萝卜腩过来,我简直是感激流涕。这段时间病体沉重,茶饭不思,得到这多年未见的好东西,马上从冰箱里面翻出块五花肉,炖了起来。
萝卜腩这东西,估计没几个人知道是什么。“腩”字在此主要是要借其音。在客家话和粤语很多方音里,有个发“腩”音但写不出来的字,具有普通话里“软”的大部分意思,物体内部组织疏松,受外力作用容易改变形状,引申为柔和、软弱、能力差。说这东西很“腩”,即说其软。本文所说的“萝卜腩”,即取此意,而非“牛腩”里那个“腩”。所谓“萝卜腩”,就是很“腩”的萝卜,说白了就是腌得很软烂的老萝卜干。南方汉语受少数民族语法的影响,经常有一些习惯性的倒装结构。比如一般管公鸡叫鸡公,按照人的认知规律,他眼里先看到一个鸡,再分辨出是公的。但普通话里却叫“公鸡”,难道先分清公母,才认出是一个鸡?这是语言学上的纠结,我们不管它。“萝卜腩”结词,和“鸡公”一样,合乎客观规律。
萝卜腩大多用整根萝卜做,两根就能炖一斤五花肉
萝卜腩是我老家桂东南博白县对老萝卜干的叫法,这种老萝卜干,不同于一般的萝卜干,过去就不多见,现在更少。一般的萝卜干,我老家的客家话里,叫做“咸卜”,是最常见、最常用的萝卜干,一轮腌晒即可修炼成形。萝卜腩则相当于资深萝卜干,要经过反复腌晒,贮存多年,方成正果。萝卜干是遍布全国的食品,虽然有所分别,但仍可断言,产萝卜的地方,就会腌制萝卜干。网上把王思聪称为国民老公,大概只有个把犯花痴的真把他视为老公,大家提起这个说法,无非和耍猴一样。但若说萝卜干是国民咸菜,恐怕没人反对。不说在时世艰难的年代,萝卜干顶起了大部分国人送饭下粥的重任,就算岁月清平的今天,萝卜干仍不失为很多人眼里的美味。而萝卜腩则只是一种南方地方咸菜,我曾约略了解过,算上近似产品,也只有两广和福建有这东西。
萝卜干在中国人的食谱中有过举足轻重的历史地位,可以直接吃,下饭送粥,随君所好。也可以作为配菜,与其他菜一起下锅炖炒,各取其味。在困难时节,如果有点油直接炒萝卜干,那简直香得人要上吊。穷苦人家,萝卜干是少有的常备菜,没有萝卜干,当穷人都当不像。有人出身苦寒,自幼吃萝卜干长大,对萝卜干痛恨得不得了,立誓努力学习工作,争得身家发达,再不碰这鬼东西;有人却吃上了瘾,到哪儿都想寻根萝卜干嚼来过瘾。
下锅前,要先切厚片,用水泡去多余的盐味
相比之下,萝卜腩就没有这种维系民生的根基、栋梁地位和功能,只是一种锦上添花的修饰。萝卜干吃得饱了,想吃更好的,才出来了萝卜腩。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萝卜腩同样是以萝卜为主原料,在食盐的催化后制成的一种咸菜,但相对萝卜干来说,是一种更深加工得出来的产品。各地都有不同做法的萝卜干,五花八门,但万变不离其宗,做法都是把萝卜晾蔫至半干,用盐搓腌透,入缸腌一段时间取出,晒干或晒至半干,以利久存,然后入缸封存,细水长流地吃到来年新萝卜出来。长长一年里,只要缸中还有萝卜干,就算是家里还有菜。哪怕新时代的困难时期里,住校读书郎每周带菜上学,有一小瓶炒萝卜干,已无异于山珍海味。
我从读初中开始住校,但晚饭可以回家吃一顿。从其他乡镇来县城求学的同学,就只能一日三餐光顾学校食堂。不少同学星期天返校,往往带来炒萝卜干,有的是作为食堂伙食的补充,有的则是家境困难,在食堂光开饭不要菜,就用自带的萝卜干下饭。时为1980年代,人们几乎不至于穷到吃不饱饭,但远远没到要讲究营养的程度。吃一顿饭,要求的是有滋有味地吃下去,而不是能补充什么营养。食堂那菜其实也没啥意思,都是一小撮青菜加几片肥肉,滋味远比不上炒萝卜干。萝卜干切片泡去多余的咸味后,先下锅炒至将干,然后加点猪油,再撒一把蒜梗下去翻炒,待蒜梗炒软,即可起锅,晾凉装瓶,吃一个礼拜。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蒜梗炒萝卜干,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光是干炒萝卜干的话,那是穷苦大众不得已的佐餐选择。但加了蒜梗下油一炒,就变成了一道能上桌的菜,既有本身的咸味送饭下粥,又有油和蒜带来的香味,提高了一顿饭的格调,使吃饭变成享受而非仅仅为果腹。
一斤多带皮半肥瘦猪肉,因为冻过,只好解冻后先焯水煮半熟去异味
顺便说一句,当时我的同学读书异常刻苦,尤其是农村来的同学。哪怕考上中专,也是他们改变人生道路的唯一机会。同学们求学主动而勤快,很多人打了饭要端到教室,边吃边看书。有几位啃萝卜干的同学,经过一再复读,真的考上了大学,可以说那一小瓶萝卜干居功甚伟。
我印象中,带萝卜干到学校的同学不少,但没人带萝卜腩,这有两个原因。博白县南部是客家人聚居区,北部靠近白话地区,讲的是一种土白话。做萝卜腩的,只有客家地区。我们那所以语言学家王力命名的中学,校址在县城,只招录县城附近几个乡镇的学生。这些同学家里,几乎不做萝卜腩,无从带起。相对来说,萝卜腩比萝卜干耐吃多了,一条萝卜腩,省着吃的话,可以下三顿饭,而几条萝卜干才能对付一顿。萝卜腩要么坛子里取出就直接吃,要么就须得大油大肉侍候,并不简单。
切肉时把肥的部分带皮切下,先下锅煸出些油
那么,萝卜腩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相对萝卜干来说,可能比较讲清楚。天下萝卜干花样繁多,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味道基本上以咸味为主,偏甜、酸、辣等味,多为后期有意添加,也体现了地方特色。比如,浙江的箫山萝卜,色泽黄亮,口感爽脆,但对我来说,甜味太重了。萝卜腩也是是咸为主,但除此之外,只有咸淡的差别,再也不掺别的味道。这种咸,咸得深沉,咸得有层次,咸得一山不容二虎,老萝卜腩咸到有陈香的境界,这是一种由萝卜味道陈化出来的陈香,越嚼越觉得香,开头是闻到它的香味,后来是香味自动蹿进食道,浑厚而沉着。
口感上,对萝卜干的评价,什么样的要求都有,但最基本、最吸引人的论定,乃是“脆”。一款萝卜干,只要腌得够脆口,咬起来咯吱咯吱作响,则甜点咸点都犯不着计较,大不了清水里多泡一会儿。而萝卜腩的口感刚好相反,绵软,甚至可以说是软烂,一口咬下去,牙齿略无抵抗。
加入瘦肉,一起煸炒
和萝卜干一样,萝卜腩固然可以直接吃,但还是和荤菜一起炖煮为佳,最好是肥瘦各半的五花肉。五花肉下锅先煎出些油来,萝卜腩泡去盐渍,切小片,入锅与肉同炒匀,略加水,转小火,焖个十来分钟,待双方各自交换味道,即可出锅。萝卜腩沾上油脂,不但香味大增,而且更为滑口;五花肉本来煎得有些焦酥,也能吸入一些萝卜腩那古怪的陈香味,自是别有风情。可惜的是,在萝卜腩广泛流行的年代,一般人家买不起五花肉,吃萝卜腩就是直接从缸里掏出,洗洗就下饭送粥。
其实,萝卜干扮演的角色也差不多。桂东南博白、陆川农村流行一种清火粥。每天早上,米下锅后加大量的水,烧开即关火。要吃饭的,把米粒捞些出来,另外装个小锅子盖实捂紧,待其余热焗成饭。锅里的水、米一样盖紧捂住,成为稀饭,天热时节就盛出放到畅口陶钵凉着。这样,家里一天到晚都坐着一锅粥候着,饿了渴了,进厨房舀上一碗,呼噜噜喝下去,顺手抓根萝卜干来佐吃。有时候,萝卜是早就切小段,泡在酱油辣椒碗里,夹一小块可以下一大碗粥。这样煮出来的粥,就叫清火粥,往往有意多煮,吃剩的拿去喂猪,所以陆川土猪在广西曾经赫赫有名,因为吃这样的粥营养太好了。广西人都笑陆川人傻,营养全补到猪身上。
加点郫县豆瓣酱炒香
送萝卜腩来的老哥,是一位世界级陶艺家。1990年代初回到南宁郊区,买了二十亩地建了个山庄,作为创作基地。山庄布局其实很简单,一幢小楼住家生活,一幢厂房,创作和烧制陶器一起。其余空地,长满杂树杂草。嫂夫人没事,刨了几块地种菜,多半吃不完。其中一小块萝卜地,年产就几百斤。除了做些萝卜干,也做了不少萝卜腩。说来也奇怪,广西是个方音、风物复杂的地方,同一样原材料,隔不远加工出来的东西就完全不一样;有些一样的东西,叫法却不同。而我老家称为萝卜腩的这种东西,离乡后我就很少见到,隔了几百里,南宁郊区不但有一模一样的东西,而且叫法完全一样,也叫萝卜腩。我向她请教过南宁萝卜腩的做法,说来也很简单,只是做法和我老家略有差别。
南宁郊区的做法是,萝卜洗干净晾干表面,用干净的大锅,稍加点水,加点盐,大火蒸透。水不要多加,萝卜本身含水非常多,在盐的高渗透作用下,上锅不久就大量渗出来。蒸透后,出锅晾晒,到半干时,同样加盐、水再蒸透,再晾晒,如此几蒸几晒。加盐多少,根据需要。盐少了不好保存,容易腐烂;盐太多可以久存,但吃时要处理掉,是一大麻烦。所以,加盐要有个度。一般来说,晾晒得越干越好保存。足够干爽的话,放坛子里密封几十年都可以,而且年头越久,味道越香。
我老家做萝卜腩,则没有蒸的工序,而是直接加盐加水煮。煮透了同样几经晾晒,最后得出成品。刚做成的萝卜腩,油光发亮,黑得像洗发精广告的黑发。久存数年之后,渐次变成黄亮,黄澄澄的,上面好像沁着细密的油脂,看着煞是美观。
我的家族有近视的遗传,人到中年以后,近视程度加深,视物会日渐迷糊,当年人们也不太懂得有近视这个病,就说人眼瞎了。视物不清,就容易闹出笑话来,在民间经久流传。我有一位伯父的笑话,一直到如今,仍然有人说起。这笑话是说,中午他下地回来,一个人在厨房喝粥,伸筷子把一个用来擦桌子的水瓜瓤子夹了起来,嘴里骂道:“这么粗大一根萝卜腩,怎么一点儿分量都没有?”干透的水瓜瓤子用久了,黑乎乎的,朦胧一看,模样确实跟萝卜腩差不多。伯父于是留下了这个经典说段。在这段子里,萝卜腩只不过充当一个道具的作用,但也说明它在我老家农村生活中的常见度。
加入泡好的萝卜腩中火翻炒透后,加水小火焖干收汁
这段子还透露出一个信息,萝卜腩不是轻飘飘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我有位堂侄女,嫁给了广东普宁市籍的人。侄姑爷来我家吃饭,吃到一道萝卜腩炖五花肉,说这东西他们潮汕地区多的是,只不过名字叫做“菜脯”,也叫菜皮、菜头。他回去探亲时,给我带来了一些,一看一尝,果然是差不多的东西。仔细盘问了他一番,他对如何制作亦不甚了了,专门打电话给老娘,说了半天,转述给我,还是不太清楚,一时之间也没法前去考察,归纳一下,成品是差不多的,做法上有些差异。
其实,潮汕地区所说菜头、菜皮,更接近于萝卜干,菜脯才和我们所说的萝卜腩差不多。博白县南部近海的龙潭、大坝等镇,就把萝卜干叫做菜头皮,说“咸卜”他们听不懂。潮汕地区腌制“菜头”,是先把萝卜洗干净后,对半切开,用粗盐先细细腌过一道,整齐紧密地放进大缸,面上盖上一层稻草,用大石头压住。腌几天出过水后,翻出来放到太阳下暴晒,期间注意不断翻面,夜里收回,次日继续晒,直到水分晒干。这样腌制的菜脯味道咸脆,色泽腊黄。这种腌法,和桂南地区腌萝卜干几乎一样。
“菜脯”即经过腌制的白萝卜干,是潮汕传统佐食佳品,民间素有生产、储藏和食用菜脯的习惯,咸菜、鱼露和菜脯并称“潮汕三宝”。潮汕人做菜脯,是把白萝卜拔出来后,对半切开,丢在田里静待两天,任阳光和北风不断蒸发其水分。待水分蒸发得差不多,就收回来,加盐腌制,通过盐的脱水作用,进一步去掉萝卜的水分和生涩味。脱水后,还需反复晒制和清洗,前后要花半个多月,才成出成品,入库储存。起码贮存半年以上,要按比例配制糖水,继续浸泡腌制,把菜脯本身的咸辣酸涩苦逼出来,吸收适量糖分,起到保鲜作用,增加糖化脢、胆碱等有益菌。经过浸泡,捞起来再次晒干,就可以装缸。这样精工腌制而成的菜脯,色泽光洁,皮柔肉酥,香脆可口,用来佐餐,实在消食开胃,和桂东南的萝卜腩应属同类。
令人嘘吁的是,萝卜干以其近乎国粹的身份和地位,肯定还会发扬、传承下去,坚定地作为中国人佐餐的小菜,甚至还会开发出无数花样来。萝卜腩却注定是式微了,我老家也已经几乎没人做了。有次我央求堂哥给我搞点,他上哪里搞去,家家户户能干活的人都不在村里了。后来是从一些老人口中得到做萝卜腩的法子,做了一批,分给我十来斤。陶艺家送我这些,是嫂夫人为了不浪费萝卜,加上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我的人生几乎就是这样,有些印象中的美好渐次去远,人们告诉我前面有什么好东西,试过之后不过尔尔。但不由得我不服,这是谁都挣扎不破的牢笼。
要是五花肉,炖起来就太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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