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想法与世界不再有冲突(假如世界上多出来一个誓死效忠你的人)

会让他帮我写数学题“办不到”,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当一个人的想法与世界不再有冲突?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当一个人的想法与世界不再有冲突(假如世界上多出来一个誓死效忠你的人)

当一个人的想法与世界不再有冲突

会让他帮我写数学题。

“办不到。”

二十年后的我一摊手:“让我写数学题你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

才十四岁的我一点头,拿起刀片就划向手腕——

然后三十四岁的我就开始变透明。

1.

放学路上,我被一个怪人拦住了。

破夹克、脏球鞋,眼下青黑、胡子拉渣。

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社会失败人士。

拦下我,失败人士很激动,握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我靠!”

估计是嫌光“我靠”不够,失败人士又开始摇起了我的肩膀:“我靠!老子真的穿越了?老子真的穿越了?!喂喂小子!你今年多大了?现在是几几年?!”

“……”

而我只是面无表情地一脚踢上他的裆部,扭头就跑向不远处的警亭。

2.

然后三十四岁的我就被十四岁的我给报警抓了。

3.

被警察制伏在地,三十四岁的我痛得面目扭曲,边扭曲嘴里还边夸:“真不愧是老子小时候!瞧瞧这防范意识,多高啊!”

4.

今年是2013年。

用那个失败人士的话来说,这个年代的人虽不如再老一辈朴实,但至少也比他2033年的人朴实。

随后2033年的失败人士就毫不犹豫地欺骗了2013年的朴实人民,花言巧语一番后成功从警亭溜之大吉。

而2013年的我也终于相信了那个失败人士的鬼话:

他来自2033年,是二十年后、未来的我。

至于证明的方法,还是才十四岁的我想出来的——

掏出随身携带的蝴蝶刀,我毫不犹豫地朝手腕上划去。

才结疤的旧伤顿时翻开新账,我咬着牙盯着蝴蝶刀上的血一声不吭,反倒是我身边那自称已经三十四岁了的失败人士“嗷嗷”一嗓子一蹦三尺高。

紧接着我就亲眼目睹他布满疤印的左手腕上,慢慢浮现出一道全新的疤印。

“你这小子!”

没想到我一上来就见血,失败人士又气又急,举起巴掌像是想打我,可他的胳膊举起来也只是提着我奔向最近的公厕,强拽着我的胳膊给我清洗伤口。

冰凉的自来水渗透皮肉、痛进骨头,我紧抿嘴唇愣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刀伤清没清洗干净不知道,反正血还在不断往外冒,见状失败人士“啧”了一声后又提麻袋似的把我一捞夹在腋下。

翻天覆地的让我头晕目眩。

失败人士似乎很熟悉这边的路况,冲进路边的小超市后他又从最里面的货架下层掏出一盒创可贴。

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得当真有点三十四岁靠谱成年人的样子……

至少在付账前还是有点的。

“额……咳咳,这个……”

在老板和我的双重凝视下,失败人士涨红着脸掏光了他破夹克上的每一个口袋,结果还是连一个钢镚都没有摸出来。

“这,这不是穿越得急所以没带现金嘛,哈哈……”失败人士窘迫地摸摸鼻子,然而不待我说“不用买了”,下一秒,我背后一轻,背上的书包就落进了他的手中。

“哎我想起来了。”失败人士拉开拉链从书包暗兜里掏出两张紫色的钞票放在桌上,“这还有私房钱来着。”

“你干什么?!”我终于急了,跳起来就要去抢,“那是我的钱!”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失败人士举起书包理直气壮,“你的钱就是我的钱。”

跳上跳下都抢不到,我也不抢了,站在原地两手攥拳,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对上我仇恨的目光,失败人士先是一怔,随即竟是叹笑一声,“那死老头……难怪他以前老骂我狼崽子,别说,还真像。”

“好了好了,还你还你。”失败人士妥协了,他把书包连同钞票一起塞回我的怀里,“恨我的人够多了,我可不想再被二十年前的自己给记恨上。”

说着,他摘下手腕上的表,推到老板面前:

“瞧好了老吴头,这回儿,你赚大发了!”

5.

拿创可贴把我的伤口贴了个严实,失败人士又举起他的两个手腕长吁短叹,一会念念咋又添疤了他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一会又叨叨说哎这表带习惯了乍没了腕儿还有点凉。

啰啰嗦嗦,跟楼下大妈一样。

只是当他再次把目光落回我身上时,失败人士的眼睛猛然一亮……

准确地说,是一绿——

“对啊,我穿越了啊!老子可以改变历史了啊!”

失败人士又摇起了我的肩膀,神情亢奋,“你,不对,我!二十年前的我!快去找一个叫马云的人……哎不行来不及了,那快去买房!买股票!买基金!进军互联网搞自媒体!”

我看着他,像是在看白痴:“我才十四岁。”

登时一愣,失败人士停下摇我肩膀的手,人也蹲下来了,“也对……你才十四岁,没钱,但就算再过二十年我也没钱啊……”

太衰了。

我不忍直视地扭过头。

“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失败人士不死心,他两手攥着不算茂密的头发一起使劲,“最近的号码……好,不记得,18年的高考答案……好,也不记得,那这二十年里有啥大事发生呢……”

他颓然往地上一坐:

“难怪,就我这猪脑子,我不破产谁破产呢。”

这下我终于扭回了头:“所以,你真的是未来的我?”

失败人士蔫不拉几地点点头。

“废物。”我言简意赅。

失败人士蔫不拉几地继续点头……

“欸,不对,你小子说谁是废物呢?!”才反应过来的失败人士又从地上弹起来了,他指着我的鼻子,“从小看老你知不知道?我要是废物也是因为你这个阶段没好好努力!”

“我努力了。”我低头去看脚边形状奇怪的石子。

失败人士伸脖子,“你努力什么了?”

我抬头看他,“努力自杀。”

然后二十年后的我就沉默了。

6.

“小屁孩,别张口闭口就自杀自杀死啊活的,老子就是未来的你还能不知道你?中二病的小鬼,是不是觉得丧很酷?觉得自己这样很独特很帅?”

“老子告诉你,这些以后都会成为你一想起来就脚趾扣地的黑历史的!别想太多啦,积极点,小孩子嘛就该没心没肺活蹦乱跳,这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死了就不行啦。”

被他念叨了快半个小时,我终于站住脚步,“喂。”

“什么喂啊喂的,咱俩谁跟谁啊,你还能不知道我的名字?”失败人士乐颠颠地摇头晃脑,街溜子架势十足,“不过都叫‘顾甲’的话确实有些奇怪,这样吧,咱俩按穿越的辈分来,你管我叫‘未来’,我管你叫‘过去’怎么样?”

“……未来。”懒得和他计较这些,我别扭地唤了一声。

“诶~过去。”他倒是笑眯眯地应着,相当乐在其中,“叫你未来哥哥什么事啊?”

我抿了抿唇,再抬头望向他时目光格外认真,“我将来,是不是也出了车祸?”

见状,未来一怔,吊儿郎当的神情登时也凝住了,“没、没有吧?”

“是吗。”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看来我的脑袋不是被车撞坏的啊。”

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我这是拐着弯骂他,未来两三步追上我,气极反笑,“这小嘴,怼起人来还挺毒哈。”

我面无表情,“是你太笨了,想那么久。”

“嘿!你小子够了啊!”未来又跳脚,“你知不知道骂我就是骂你自己?!我说我现在人缘怎么混得这么差,都是你这小王八蛋小时候一张嘴给我损光了的!”

越想越气,未来张牙舞爪地就要过来揪我的耳朵,“死老头子管不住你,我就不信我自己还管不住我自己!”

只是不等我躲开,就见身边的未来突然整个人呈一种平行的运动轨迹直接飞了出去,紧接着——

“不许欺负我男朋友!”

还保持着推人动作的许书桃娇喝道。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我浑身一颤,后退一步转身想跑,但可惜还是晚了,许书桃已经紧紧牵上了我的手,一双棕色玻璃珠似的大眼睛朝我弯成可爱的弧度,“老公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挣脱不开她柔软的小手,我四肢僵硬、双颊滚烫,别过头好不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我不是你老公。”

“什么?”许书桃没听清,披着漂亮公主卷的小脑袋又凑近了些。

等等,凑得太近了……

脖子已经扭到了人类极限,我出口的声音不知怎的越发低了,“……我说我不是你老公。”

许书桃咯咯笑了,“什么什么?我还是听不清。”

终于明白她这是在戏弄我,我心中羞恼,猛地回头大喊道,“我说!我不是……”

然后脸颊正好被凑近的许书桃给亲了个正着。

软软的……

头脑“轰”的一声炸开,我杵在原地,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不远处被许书桃推飞的未来。

只见他还保持着摔出去的跪姿,垂头耷脑瘫在地上整个人都灰了大半。

“未来……”我下意识关心道,“你还好吗?”

“还好。”未来凄凉一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输得很彻底。”

我:“……”

7.

就算只有十四岁的我也知道“穿越”这种事是不能随便说的:我能接受来自未来的我,但其他人不一定都能接受。

于是无视那边拼命朝我做“哥哥”口型的未来,我把未来以“远房叔叔”的身份介绍给了许书桃。

“叔叔好,我叫许书桃。”

许书桃乖巧地对那边灰了另一半的未来打招呼:

“不过就算是阿甲的叔叔也不能欺负阿甲噢。”

说这话的许书桃笑盈盈的看起来依旧乖巧。

我和未来同时打了一个颤。

“我的错我的错,我们闹着玩呢,我保证再也不欺负这小……咳,小侄子了。”比起我,面对女孩子的未来明显温柔了几个档次,他弯下腰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对啦,你刚刚说你叫什么?许嘘勺?”

我惨不忍睹转过头,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不认识这个耳背的白痴。

“我叫许书桃。”许书桃却依旧礼貌地微笑着,水灵灵的小脸上掐出两个酒窝,她口齿清晰,“言午许,读书不觉已春深的书,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桃。”

不知是被许书桃的文化内涵所震撼还是他实在没文化到听不懂许书桃的那两句诗,未来先是呆滞着默默消化了两秒,紧接着就跟脚下踩了弹簧一般原地跳了起来——

“我靠!许书桃?!你就是许书桃?!”

拧起眉,我本能地伸手挡在许书桃面前,“你干什么?”

“哎哎哎!”未来顺势一捞直接把我拽过去,激动又神秘地跟我耳语,“臭小子,你走大运了!许书桃!她可是许书桃啊!你知不知道她长大后有多漂亮多牛逼!读完博士后她自己开了家公司,是真正的白富美!女神!追她的人拉起手来能绕着地球跳大神你知道吗?!”

耳膜险些都被未来克制的呐喊给捅破,我捂着耳朵躲远了些,眉头拧得越紧,“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就过去跪下来哭着求她嫁给你啊!”未来一副“你小子傻了吧”的恨铁不成钢模样,“天载难逢的机会啊!我们顾家将来的兴衰荣辱全在你一会哭得够不够打动人身上了!”

“……”

彻底远离这个亢奋的神经病,我放下捂着耳朵的手,转身重新面对那边好奇又担心的许书桃,方才被她偷亲搅乱的心此刻又被未来这么一闹,毒上加毒后竟是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许书桃。”我紧了紧身侧的拳头,莫名有些不敢看那边在阳光下如瓷娃娃一样闪闪发光的许书桃。

“嗯?”许书桃歪了歪脑袋,面露期待。

“其实,我……”

深呼一口气,我对上许书桃的目光最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其实我一直都很讨厌你。”

!?

这下不光是许书桃,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我身后的未来都凝固了。

我继续说下去,“我讨厌你黏黏糊糊的叫我老公,讨厌你自作主张地到处宣扬我是你男朋友,你还是小孩子吗?玩这种幼稚的过家家游戏,你让同龄人怎么看我?你真的让我很难堪,也让我觉得很丢脸。”

眼泪就这么沿着许书桃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她哭时也很乖巧,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一滴眼泪都像是破碎瓷娃娃身上掉下的瓷片。

可我表情变都不变,“我们只是小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然后初中恰好同校罢了,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自作多情什么,你给我产生了很多麻烦,所以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顾甲……顾甲……顾甲你个王八蛋!”

忍无可忍,许书桃终于是哭着跑开了。

见她彻底跑远了,我这才长松了一口气,转身刚想看看身后的未来,“未来……”

然而随着“啪!”的一声,未来一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力道之大甚至叫我瞳孔都涣散了一瞬。

“你过分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未来如此严肃的表情,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眉眼含冰再没有一丝嬉皮笑脸的痕迹,“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都太过分了。 ”

左脸颊迅速红肿起来,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呆站着,喉咙里涌出血腥味。

搞什么……

你明明就是我啊……为什么你也不理解我……“你明明就是我啊!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你为什么也不理解我?!”

我用尽全力狠狠推了一把跟前的未来,强忍到现在的眼泪最终夺眶而出,“我喜欢她啊!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我真的很想娶她做老婆啊!但是我……但是我克妻啊!”

被我推了几个踉跄的未来登时呆住了,“什、什么?你克什么?”

“我克妻!算命先生算的,你忘了吗?我克妻!”我发泄地朝他哭吼,“她跟我结婚的话会死的!”

“……”

再听“噗通”一声,未来又直挺挺跪地上了,“啊——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他两手揪住越发稀疏的头发,撕心裂肺:“你哪里克的是妻?你特么克的是我啊!!”

8.

我和未来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么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吹冷风。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西边涨起的夕阳铺在水泥路上就像是滚落一地的烂橘子。

“哎。”

这是未来第十次叹气,随着呼气的动作他整个人也跟漏气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

眼泪收干,脸颊也没那么疼了,我终于再次开口,“所以,你……我,34岁的时候,还是单身?”

“……”

身边的气球彻底没气了。

没眼看他这幅衰样,我抱着膝盖,只觉得原本混沌淤堵的胸膛里突然开辟出了一个小房间,又一个小小的我抱膝坐在里面,四面都是刷上白漆的高墙,房间里又空又亮,安静的出奇。

我听见我的声音:

“不过这也正常,就算再过二十年的我,也还是喜欢她的吧。”

身边的气球动了动,冷风在我俩的头顶吹啊吹啊。

“可光喜欢有什么用呢,喜欢又不能当饭吃,我越来越烂,她越来越好,我越来越配不上她,等了二十年也不敢表白,只能寄希望于二十年前的自己能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我忘了啊,我还是我,烂得像摊泥——时间又能改变什么呢。”

沉默。

久久的沉默。

久到我忍不住扭头,入目便是未来那张瞪着眼张着嘴的难看表情,“丑死了。”我嫌弃地伸手拽开他的脸皮,“别拿我的脸做这么丑的表情。”

“嘶疼疼疼!”被我连拽了两下才想起要挣脱,未来捂着脸依旧目瞪口呆,“不是,你真的只有14岁吗?刚刚你还嗷嗷哭着表白说要娶人家小姑娘当老婆呢现在你就能说出这么深沉的话?”

听他又提方才的事,我脸上一热,恼羞成怒地起身就要走,“懒得理你。”

“欸慢着慢着。”未来长胳膊一伸,扯住我的书包带子硬生生又把我拉回台阶上,“再聊会再聊会,既然咱俩就是一个人,我也不瞒你了,我现在确实还喜欢人家,当然人家肯定也早看不上我了……哎不提这个了,咱就是说,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还信‘克妻’这一说法的?”

夺过书包护在身后,我横了未来两眼,“就你那猪脑子能记住什么?”

“嘶嘿?!”这下未来总算来气了,他满血复活地从地上弹起身,“讨人嫌的臭小子,说了多少遍了骂我就是骂你自己怎么还这么损呢!非要老子物理教育你一下才行是吧?”

说着,未来如狼似虎揪向我耳朵的手大有一种要一雪前耻的气势,我也立刻往后躲,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上,被绊倒的同时就看见好像有什么黑影一闪而过。

尾椎骨疼得厉害,我一时站不起身,只能听见扫帚挥舞的“沙沙”声以及那熟悉的苍老吼声——

“你做什么?!”

爷、爷爷?

也顾不得屁股疼了,我挣扎着爬起身,果见穿着深灰色夹克的爷爷正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扫帚,“爷爷!”我连忙上前阻止,“别打了!别打了!他是……”

只是不等我喊完,我就惊讶地看见那边被爷爷撞倒的未来一动不动,他仰头呆呆地盯着爷爷,眼中隐约闪过水光,未来的嘴唇颤抖,喃喃出声:

“死……死老头子?”

“……”

然后爷爷打得就更凶了。

9.

揍完未来,爷爷扔下扫帚大步朝我走来,抓着我的胳膊朝我的屁股上就是两巴掌,低吼着骂道:

“混账东西!这么晚了不回家,一天天就知道在外面野!”

路上还有归家的行人,那两巴掌也并不轻,然而比起疼不疼,我此刻感到的更多还是委屈和羞辱。

除了今天,我哪有天天在外面野?而且我又不是在野,我是在……

可我眼眶一热,刚张了张嘴,不远处的未来却抢先嚎了起来,“死……死老头子啊——!”

眼泪鼻涕一把抓,未来“嗷嗷”乱哭着就要扑过来。

爷爷沉默了一秒,放开我又去捡地上扫帚。

10.

我的爷爷,是一个保守又固执的坏脾气老头。

骂人很冲,打人很疼。

因而对于有关我过去未来这件事,我和未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只说未来是我们学校招的新老师,人生地不熟地没来得及租房,先轮流到学生家里暂住,至于刚才,那是他是和我复习体育课上教的防身术呢。

再次见识了未来谎话张口就来的本事,虽说漏洞百出,但好在爷爷那一辈的人没怎么读过书,对学校和老师的话有种莫名崇拜,默然点点头后就背着手进了厨房。

事实上从我记事起,爷爷他就一直是这样,做的事永远比说的话多,因而发起火来也格外可怕,轰隆隆的像打雷——自从奶奶死后,他的话更少,打雷的次数也更多了。

又闷又硬,简直像块深山里披上厚厚苔藓的老石头。

坐在只有一张四方木桌子的客厅里,我心中还在为之前爷爷打我的那两巴掌生气,可才吃了一嘴扫帚上的高粱穗的未来却没事人似的乐呵呵东张西望,稀罕得仿佛进了卢浮宫。

“有什么好看的。”见他瞧着牙签筒都要一惊一乍,我忍不住白他,“这老房子你不也是从小看到大?”

未来递给我一个“你小屁孩懂什么”的眼神,“不过这时候的老头子还挺年轻哈。”丝毫不觉得他说的话有语病,未来的目光追随至途经厕所的厨房门口,“特别是打起人来那个劲儿。”

未来竖起个大拇指,官方认证,“啧啧,真有力道。”

这回我连白眼也懒得翻了。

见我这样,未来颇为幸灾乐祸地拿胳膊肘拱拱我,“怎么,还生老头子气呢?”

“没有。”我别过身子,不承认。

“呦呦还没有呢。”未来学我的表情,“你瞅瞅你这张臭脸,跟死了三天一样。”

抿了抿唇,我还是压低声音,“要真死了三天才好呢。”

未来一怔,“哎忘了这茬了,你说说你……算了算了换个话题,老子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讲啊。”老学究似的摇头晃脑,未来语气笃定,“小孩子多打打有好处的,长个又塑形,再说了‘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老话不是没有它的道理嘀。”

“是嘛。”闻言,我似笑非笑,“那刚才那一口一个‘死老头子’的人又是谁——大孝子?”

“咳。”被我这么一说给噎住了,未来强行辩解道,“我那是,呃,昵称!对我亲爱的爷爷表示亲近的昵称!”

“……”

说这话的未来明显是想逗我笑,可我一点也不笑,如果换另一个人来说这句话也许我还会赏给那人一个冷笑,可他是未来,我的未来。

我只是定定地盯着他:

“骗人。”

我慢慢吐出这两个字。

“如果奶奶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叫。”

未来脸上不正经的笑容顿时凝固住了。

“我比谁都知道,知道你心里明明还在恨他。”

我冷静注视着未来的眼睛,想要看穿这个在自己面前都还要伪装的自己,“如果不是他那时对奶奶大吼大叫,奶奶又怎么会犯心脏病……奶奶又怎么会死掉?”

奶奶,从小最疼最爱我的奶奶,一双温暖的手牵着我长大、总是摸着我的头说“我们阿甲最乖了”、别人给她个橘子她都会收起来等我放学给我吃的奶奶。

“我不信你不恨他。”

我也不信我不恨他。

心中波涛一般的情绪在翻涌,只要想起奶奶,我就没法不哭,可我这次真的没哭,我死死盯着未来的眼睛又干又涩,即使如此我还是始终不肯眨一下眼睛。

我急切地想从未来那里得到个答案。

“……臭小子。”

仿佛刚憋过一口濒临窒息的气,未来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能重新笑出来,他伸手用力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挺记仇哈。”

讨厌他这种逃避的态度,我去打他的手,但没打着,当我放下胳膊时身边坐着的未来已经换了一副面孔,“哇噻——”他猛地站起身,表情夸张地应向厨房的方向,“好香的面啊!”

顺着他走动的方向看去,正是端着两碗汤面的爷爷走了过来。

刚才的那些话,也不知道爷爷听见了多少……

不对,就是要听见才好,我就是要他听见。

这么恨恨地想着,我抿着嘴低头看着桌面,直到一碗飘着翠绿葱花的龙须面被不知是未来还是爷爷的手推到我的面前。

未来说得不错,这面确实很香,我也确实饿了。

我一声不吭地拿起摆在碗上的筷子,挑开根根劲道的面条,释放出里面的热气,然后我就一眼看见了藏在面里面的两个煎蛋。

尽管家中只有我和爷爷一老一小,但仅凭爷爷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就算是几毛一个的鸡蛋也要严格把控,偏偏从小我就很喜欢吃鸡蛋,一吃就没个停,因而长久以来我与爷爷之间就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两个鸡蛋,表示道歉。

每每爷爷暴脾气发作吼了我或者打了我,他事后依旧板着脸什么表示都没有,只会在当天或隔天的饭里默默煮上两个鸡蛋,我吃了平日两倍量的鸡蛋,吃人嘴软,也就不再生他之前的气了。

此刻看见碗里的这两个鸡蛋,我就知道爷爷是在为他刚才在大街上打我的事道歉,我咬紧下唇,没有立刻去吃我最喜欢的鸡蛋,反而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去看右边未来碗里的面。

就见同样挑开面条放热气的未来也同样愣在原位——

而他碗里的两个煎蛋煎的金黄,像是从天上摘下的两个太阳。

那一刻。

我迟到的眼泪终于滴进了碗里。

11.

晚上,未来抱着枕头垫着脚就溜进了我的房间。

见他推门进来,坐在床上看书的我扭身就去摸床边的座机。

1、1、0……

“诶诶诶你干什么?”未来急忙抢过我手中的话筒放回原位。

“能干什么,报警。”我冷眼看他,“老师说了,如果有成年人半夜进你的房间就要报警。”

“老师说得没错,但那是别人。”未来一点也不害臊,脱了鞋子就往我的被窝里钻,“我俩就是一个人你害羞个啥,快快快,这个小破床可让我想死了,记得小时候哪有失眠这一说啊,往我的小床一躺我能睡到海枯石烂……欸你小子,踹我干嘛啊!”

我继续拿脚踹他,“滚开,谁管你失不失眠,我要睡觉了,一个人睡。”

“行行行,你一个人睡你一个人睡,我就躺会儿,躺会儿就走。”未来捉住我的脚,跟我讨价还价,“而且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有关你未来的事吗?”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心动了,“……那就让你躺一会。”我抽回脚,“十分钟。”

“好咧爷。”得到我的批准,未来喜滋滋地挤过来,“奴家来帮你暖被窝~”

夹好书签将书合上,我拿书“啪”的一声拍开未来搂过来的胳膊,“两个男人搂搂抱抱,你恶不恶心。”

看来我的小床是真的舒服,躺在里面的未来即使被我敲了也没脾气似的哼哼唧唧。

见他这样,反倒让我抽了抽嘴角有火也发不出了。

“……未来。”我叫他。

有了睡眼朦胧的前兆,未来慢吞吞应道,“嗯?”

“我有一个问题。”

未来打了一个哈欠,“你问。”

“我自我感觉,我的性格大部分还是比较像爷爷的,除了动不动就发脾气那块……就是,不擅交际,总是冷梆梆的……”我低着头,手指在《人性的弱点》的封面上无意识地画圈。

“嗯。”未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这后来二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未来接口:“八面玲珑?”

我抬起头:“臭不要脸。”

未来:“……”

“咳咳咳。”瞬间就被我骂清醒了,未来故作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刻意仰起的笑容更像是售楼部的金牌销售人员,“啊这个你就问对人了,社会人啊社会魂,臭不要脸啊才能混,小兄弟我跟你讲,现在包括将来的社会,你这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性格是要吃大亏的,想要吃得开啊,就必须……”

“停。”我打断他越说越起劲的口水歌,“都是废话,我的人生我自己闯一遍,我不想听别人哪怕是我自己的说教,现在换个问题,一个我早该问你的问题。”

将《人性的弱点》塞到枕下,我转过身正对未来:

“你为什么会穿越?”

未来一下子就哑巴了。

“别想拿我当小孩子糊弄,《时间简史》我看过,虽然目前还不能完全看明白,但至少我明白一点,穿越,绝对不是什么正常或普通的事,顾甲,你为什么穿越?”

见我明显做足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准备,未来也不好继续装哑巴了,他苦笑了一下,“都说了自己喊自己名字真的很怪啊。”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未来坐直了身子,话语却还是有些吞吞吐吐,“我这穿越……确实是一个意外。”

我认真听。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当时好像……嗯,喝醉了。”说着,未来的眼神就飘忽了起来,“然后……不小心……误闯进了,嗯,女澡堂……”

我:“……”

我:“你要敢说二十年后的我是被当成色狼围殴然后才穿越的我就立马自杀。”

“别别啊,你听我说完!”未来拿胳膊拦我,极力辩解,“只是误闯,浅闯!才闯到门口我就被拖地的阿姨轰出来了,真的啥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

我投去怀疑的目光,“怎么感觉你还有些失望?”

“哪有,我可是一个正直的人!纯属醉酒误事,酒精害人。”未来信誓旦旦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他继续回忆,“再然后,我就出了澡堂……搭上了一辆悬浮公交……”

“悬浮公交?”

“嗯哼,没听说过吧。”未来又嘚瑟了,“2033年!可厉害了!”

“再厉害也和你没关系。”我瞪他,“别跑题,继续说。”

没能炫耀成功的未来露出一个略显遗憾的表情,“再然后……我好像,好像帮一个交通芯片欠费的大哥刷脸付了车钱?然后……我又给一个孕妇让了座……再然后……再然后……”

未来突然面露便秘状,“再然后我好像就穿越了,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站在大马路牙子上不远处还有个缩小版的自己。”

“……”

我脸上的表情也不比未来好看到哪去。

一般来说穿越的背后不都该有什么出车祸、被雷劈,再不然就是掉进时空裂缝这样炫酷的理由吗?他这又闯女浴室又做活雷锋的矛盾行为算什么?

“所以你不问我才不跟你说啊,这穿越的理由也太不得劲了。”话是这么说,但很显然未来自己并不觉得这种穿越方式有什么丢人,“不过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别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小说电影骗了,时间的游戏没那么复杂,往往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的。”

“你说得对。”

我认同地点点头,然后一脚把他踹下床,“比如现在,10分钟的暖床时间结束了——十秒钟后再让我在房间里看见你你今晚就准备睡在警察局吧。”

12.

早起上学。

作为“我们学校招的新老师”,本想在家赖床的未来被我生拖硬拽着拖出被窝。

春天的早晨冷得钻心,走在路上的未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打寒颤,乍一看去就像是得了羊癫疯。

背着书包的我默默与他保持开距离。

将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还不住哆嗦的未来登时就不乐意了,“没良心的小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早起送你上学你还嫌弃起我来了?”

他伸出冰凉的手就要过来扯我的耳朵,“前两次自我教育都被打断了,我就不信这次我还揪不到你的……”

“砰!”

“甲哥!”

好似被一记肉弹打中的弹性声响后,宋阳翼那敦实的声音就伴随着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窜到了我的耳后,“甲哥早啊!”

我扭头看看身后抓着两个大肉包子、嘴里也鼓得像塞进另外两个大肉包子的宋阳翼,又拿眼角瞥瞥地上与小美人鱼坐礁石同款姿势的未来,勾了勾嘴角,“早。”

“哎呀!”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撞倒了人,宋阳翼吓得身上的肥肉至少弹了三弹,“对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光顾着看手里的包子了没注意到大叔你!对对对不起!!”

说着,宋阳翼慌里慌张伸出他油汪汪的右手,“大叔你没事吧?我我我这就拉你站起来!”

“别,祖宗,别!”眼看宋阳翼的肉包子都要怼他脸上了,未来退之不及简直都要小美人鱼跳礁石了,“我自己站起来就好!”

到底还是未来的我,真要被宋阳翼糊上一脸油我心里也膈应,“好了阳翼。”我恰到好处地拦住宋阳翼,强忍着笑,“他是我叔叔,嗯,最擅长摔倒后自己爬起来了。”

未来少说也翻了我五个白眼。

“对不起啊叔叔,下次我请你吃包子赔罪。”嘿嘿憨笑了几声,知道未来是我叔叔后的宋阳翼态度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不用说我也清楚他小子心里一定已经抱着“顾甲的叔叔就是我的叔叔”的自来熟想法了。

“不用下次,现在你这儿不就有两个包子吗?”大清早就被人用肥肉撞飞出去,心情很不美妙的未来皮笑肉不笑,“小、胖、子。”

“未……叔叔。”我沉下面孔,“他是我朋友。”

顿了一顿,未来这才稍稍收敛起他的不友善态度,老大不高兴地阴阳怪气道,“他是你朋友,我还是你叔叔呢。”

早在我和未来对峙的时候宋阳翼就被鬼赶似的四五口塞进两个肉包子,他吃得憋红了脸声音也被堵住似的断断续续,“对不起啊叔,嗝,这两个包子不吃的话,嗝,我上午会饿昏过去的。”

“你不用跟他道歉。”知道他是吃太快噎着了,我横了未来一眼,去拍宋阳翼的背,“我叔叔他就是和你说着玩的,你还真信了,下次再吃这么快小心噎死你。”

“嘿嘿。”而宋阳翼只是一个劲地傻笑,“不行,噎死不行,我真要死至少也得是撑死。”

“呆子,就会胡说八道。”我用力一拍宋阳翼的背,手下的肉感便跟果冻似的摇晃起来。

被我这一下打得“哎呦喂”一声叫唤,正当我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打通他任督二脉的时候,宋阳翼紧接着又“哎呦喂”叫唤了第二声:

“死定了!甲哥我死定了!”

宋阳翼被肉挤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里说涌就涌出两泡泪,“我我我数学卷子忘写了!”

我只反应了一秒,随即将背后的书包转到胸前,拉开拉链,“是单元测试4的那张吗?”

“是是是!”宋阳翼含泪拼命点头。

“给你。”我掏出卷子,“我们班昨天的数学作业也是这个,你拿去抄吧。”

“可是……”接过卷子,宋阳翼有些犹豫,“你们班数学老师不是特别严,为了防止到校抄作业让一进教室就交作业的吗?”

“我无所谓。”我重新拉起书包拉链,“反正那个数学老师本来就不喜欢我,我罚站也罚习惯了。”我推了一把宋阳翼,“要迟到了,你快点到教室去抄吧。”

“呜呜呜……”宋阳翼的小眼睛里又挤出两泡新的眼泪,“甲哥你真好!下次我一定邀请你吃一百个肉包子!”

“知道了,赶快滚。”我笑骂着去踹他。

终于撵走了宋阳翼,我这才有功夫转头面对身后两手环胸一脸兴味的未来。

“啧啧。”

未来调侃意味十足地咋舌,“有些人啊,自己不惜命,对朋友的命倒是挺珍惜的哈。”

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嘲讽我的机会,我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他是宋阳翼。”

“所以呢?”未来撇嘴。

我皱眉,提醒道,“我最好的哥们。”

“所以呢?”未来依旧不为所动。

“宋阳翼,我唯一的朋友。”我眉头皱得越深,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你不记得了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耸了耸肩,未来勾着唇,“好像每个男孩童年里都必须有个小胖子做玩伴,这小子从小学胖到初中,高中毕业后突然就瘦了,变得又高又帅,在大学一个月三十天能换三十二个女朋友,然后大学毕业了我俩还一起创业来着。”

听他这么说,我不安的面部表情这才稍稍放松下来,隐隐透出些笑意来。

就听未来继续笑道,“再然后我俩创业失败,他一个人跑了,丢下几百万的债务给老子。”

等等,什么?

我呆住了,至少在十秒钟内都以为自己是幻听。

“很难以置信吧。”未来还是耸肩,“我当时也快崩溃了,我最好的哥们欸,我唯一的挚友欸——最后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几十年的友情管个屁用。”

“所以你才……去喝酒,喝醉了,然后,穿越?”好半晌,我才能勉强拼凑出一句话。

“不是一回事。”未来摇头,“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今天被这小胖子‘duang’的一下撞飞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我又沉默了。

“怎么样,你未来老哥比你想象中还要坚强吧,抗压能力绝对一等一。”未来笑嘻嘻的,颇还有些自得的意味。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还是我吗……

他是怪物吗?

我不知道未来是怎么还能笑出来的,要我根本就笑不出来,不止是笑,不止是五年,任何表情在遭遇这种多年感情基础上的惨痛背叛后我都无法做出来。

做不出来,也不会再想做了。

有什么意义啊。

我笑给谁看?我哭给谁看?

那可是我唯一付出真心的朋友啊,连他在未来都会抛弃我——如果我的未来注定充满苦难和背叛,那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喂,过去。”

也就在这时,我头顶一沉,未来动作一点也不温柔地搓了搓我的脑袋,“是不是又开始想极端了?”

我不吭声,连眼睛都甚至无法做到聚焦。

“就知道你小子会是这种反应。”未来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就在刚才我改变了注意,我要更早告诉你真相,更早把你过分敏感的心练得坚不可摧。”

“我猜猜,你现在是不是在内心疯狂控诉人与人只有背叛,人与人之间根本就没有永远的忠诚?”

未来往我头上又是用力一按,“来,我告诉你,有的,永远的忠诚,有的,比如说老子,未来——”

未来蹲下身,那张不算好看但总是笑着的认真面孔突然闯进我迷路的视线:

“未来,永远效忠于过去。”

13.

未来,永远效忠于过去。

这句话无论是在现实意义上还是在哲学理论上都解释得通。

唯一不通的地方就是未来只怕对“效忠”二字有什么误解——

“睡觉了睡觉了,这都11点了还不睡?小小年纪就熬夜,知不知道熬夜会秃头啊!欸,别盯着我头顶看,看了都是你现在熬夜的报应!快睡快睡,灯我给你关了啊。”

“吃饭了吃饭了,没胃口?没胃口也给我吃点,饥一顿饱一顿的,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把胃搞坏的?到时候胃痛起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汤给你舀好了啊,记得给我趁热喝了。”

“我敲你干什么?你瞧瞧你这歪七扭八的什么坐姿?以后什么含胸驼背富贵包颈椎病找上门来想甩都甩不掉,头不要枕在胳膊上写作业,给我坐正坐直了!”

“好哇,被我抓到了吧!半夜躲被窝里看小说,眼睛还要不要了?!知不知道以后的视力矫正的手术有多贵多麻烦?手机没收了啊,我就说小孩子那点自控力就不该给他手机……”

……

如此三次四次还好,看在未来不久前才说出那么帅气的话的份上我也忍了,结果未来越发得寸进尺,无论我做什么事他都要过来指指点点,这个规矩那个不许的将我整个人都束缚成了一个蚕茧。

终于,在接我放学的未来第五次纠正我内八的习惯后,我终于爆发了:“够了——”

我一把推开身边的未来:

“你到底是未来的我还是我现在的妈啊?!”

没想到我会突然爆发,正低头专心检查我走路姿势的未来防不胜防被我推了一个正着,夸张的几个踉跄后朝路中心直直仰去。

也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了余光中疾驰而来的私家车。

满腔的愤怒一下子全部转化为恐惧,我拼了命地伸出手,“未——!”

只是下一秒,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我清楚地看见被我推开的未来瞳孔骤缩,因为此刻除了他黑漆漆的瞳孔外,未来整个人的身子都瞬间透明了起来,丝毫没有减速迹象的私家车就那么猛地穿透过未来的身体,畅通无阻得好似只是经过一块人形烟雾。

我呆住了。

耳边除了车辆擦肩而过时的引擎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我甚至无法听见未来张大嘴巴的惊呼和他重重落地的碰撞。

一模一样的场景……

我曾亲眼目睹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锁上的记忆阀门一刹那被强行撞开,那一刻我的呼吸和心脏一同静止。

一股无法言喻的滔天恐惧与悲伤荆棘似的死死缠绕上了我的五脏六腑,叫我疼得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抓着头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因为那个场景的主角,是我的妈妈。

是我的,妈妈。

“妈妈!”

10岁的时候,也是这样,抢在绿灯最后一闪跑过斑马线的我,正站在马路的另一端朝妈妈挥手炫耀……

“你看!”

下一秒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的妈妈被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到了绿化带上,再也无法笑着回应我的任何幼稚。

最后那个酒驾的司机被判了三年。

只判了三年。

而我从此无法一个人过马路,一闻见酒味就想吐。

从此世上所有的绿色在我眼中都会慢慢染上红色。

从此我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再然后我也就没有家了。

爸爸在妈妈下葬的第二天上吊了,奶奶在爷爷发疯似的大吼大叫中发病,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停止了心跳。

我的爱和我的家,一下子彻底支离破碎了。

所以我到底,是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呢?

我是不是在第一次割破手腕的时候,就该离开这个世界呢?

还继续苟活着的我,是不是因为懦弱呢?

……

我蜷缩在地上,闭着眼咬着唇,一片黑暗中我听不见哭声也尝不到血腥味,胸膛里封闭的小房间被无数黑色加粗的问题填满,那些问题的文字实体化地挤在房间里,挤在我身边,挤挤攘攘到叫我快喘不过气。

直到我落入了一个怀抱,结结实实的、带着尘土气息的怀抱。

“我在……我在这……”

头顶未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隔阂又遥远:

“抱歉……我不该管你那么多……我只是……怕你学坏……怕你学我们那个不争气的老爹……”

“用另一种摧残身体的方式……慢性自杀。”

未来的每一个字传进我的耳朵里也变得实体化,小石子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我房间的窗户。

可我说不了话,也开不了门,我已经被还在不断增加的问题牢牢架起,手脚口鼻都被那些黑色文字缠住的我说不了话也开不了门。

“顾甲……”

“你还记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我和你明明是同一个人性格却天差地别,问我这二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我、让你变化如此之大吗?”

“当时我说是因为社会的敲打和磨砺,确实没错,但那也是后来的原因之一,让我改变的真正转折点,还是在我上高三的时候……”

突然在这里停下,我听见未来吸鼻子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上课,班主任忽然把我叫出去,说老头子他出事了。”

心脏猛地一跳,震得小房间里小小的我也不由开始挣扎了起来。

“于是我立马冲到了医院,看见老头子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见我来了,那老头子还有力气吼我,让我滚回去上课。”

“看他还那样精神,我当时松了一口气,甚至还开他的玩笑,说‘死老头子’这下真要变成‘死老头子’了。”

回忆到这的未来也真的笑了出来,只是那些又急又短的笑声夹杂在绵长的吸鼻子声中难免显得有些局促。

“谁知道呢,下午还吼得动我的老头子晚上就不行了,我就看那心电图上的线比我数学考卷上画的直线还直。”

未来又停下来吸鼻子,这一次,他吸得整个人都在抖。

“就这么说吧……老头子留给我最后的遗言概括起来就俩字,后悔。”

……

“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让我快快乐乐地长大。”

……

窗户。

打开了。

14.

那时的透明化,未来和我都注意到了。

“砰砰”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未来又抓过我的手“砰砰”敲了敲他的胸膛,“你摸摸,这胸板、这肌肉,多结实多实在啊。”

只磕到他根根分明的肋骨,我吃痛地抽回手,拧眉垂眸不说话。

而未来还在那锲而不舍地对自己“上下其手”,反复证明自己是固体而非气体——也多亏我们早就从大街上转移到街边的这个死胡同里,要不然以未来现在这幅一边神神叨叨一边摸来摸去的诡异举止,绝对会被热心群众当成变态报警抓走的。

“你说我一个大活人,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透明还让一辆车子无痛穿越了呢?”未来又试着去撞旁边的水泥墙,亲身检验“力是相对的”这一物理知识:

“虽说凑巧躲过一场车祸吧,但这怎么说也怪惊悚的。”拍了拍夹克上的墙灰又揉了揉撞疼的肩膀,未来还在嘀嘀咕咕,“又是透明化又是能穿透物体,老子又不是鬼魂,我一个大活人……”

与我目光对上的一瞬,未来戛然停止了嘀咕。

“慢着。”未来的眼睛缓缓瞪大,“鬼魂?我那时变透明了……不会是因为过去的你在将来某一时刻差点死掉了吧?!”

抿住下唇,我避开未来的视线。

不容我回避,未来“噌”的一下弹过来握住我的肩膀,“喂喂,你不会早想到这个原因了吧?你不会又想着要自杀了吧?!”

“不是。”肩窝被未来抠得生疼,我不得不开口解释,许久没发声的喉咙好似卡住的沙漏,“就算是为了爷爷……反正,反正我已经没之前那么想死了。”

这下轮到未来愣住了,他手上的力松了松,连带着整个人都蹲了下来与我平视,只是他眸中才涌出几分欣慰就又被一种更为不安的理性给压过,未来又掐住了我的肩膀,“你听我给你理啊,因为有过去所以才有未来,未来存在则说明过去也存在,如果原先的未来不存在了,那只能说明……”

停顿片刻,未来直勾勾盯上我的眼睛:

“过去有了新的未来。”

无法解读出他此刻眼中的情绪到底是惶恐还是释怀,望着面前因为眼睛瞪得过大而折射出几分光彩的未来,我莫名感到有些烦躁,“什么叫‘过去有了新的未来’?”我扭着身子挣脱开未来的手,“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未来会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你?”

“另一个人也是你,也是你的未来。”未来眸中的情绪终于分明了,分明的欣慰与期待,“更好的未来,更好的你。”

“但那就不是你了!”

我近乎抢声道,理不清的思维已经绕成了一团煞白的毛线,我不由得提高音量来掩盖自己的不安,“而且你怎么知道新的未来就会是更好的未来?万一是个比你还烂,烂上一百倍的未来呢?!”

也不反驳,未来只是静静地注视我,他眼下浓郁的青黑逐渐在我逃避的余光中幻化成了另一双眼睛——

另一双直接看穿我内心的眼睛。

“你瞒不过我的。”

“你已经开始依赖上我了。”

重重叹了一口气,未来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让我完整看清他的黑眼圈、乱胡渣、破夹克、脏球鞋:

“即使我和你是同一个人,但因为时空穿梭的bug导致过去与未来并存,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和站在那里的你某种意义上就是两个人,所以你才会在潜意识里把我当成‘顾甲’以外的单独个体,才会如此执拗于我这么一个人——”

“你的心太孤单了,太想找一个人陪了,哪怕那个人是未来的自己。”

“……”

沉默半晌,我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我问你,你想我有新的未来吗?假设没有‘更烂’,只有‘更好’这一个范围的话。”

“这还用问吗,那当然是想啊!”未来毫不犹豫。

“那我再问你,新旧交替是自然规律,新的未来出现那旧的未来必将消失——就算代价是让你彻底消失,你也坚持要新的未来是吗?”

我问得刁钻,未来稍微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是啊,虽然消失这个说法有点吓人……”未来不自觉地嬉皮笑脸起来,“可那是更好的未来欸,谁能拒绝更好的未来呢?指不定在那个未来里我顾甲就能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呢~”

他也瞒不过我的。

“所以,换句话说。”抓回未来逃避的重点,我越来越冷静,“你宁愿自杀也不想要你现在所在的未来是吗?”

“什么自杀不自杀的……这就又是小孩话了啊。”噎了一噎,未来试图重新摆回正经脸,“你不要看我在你面前是个大活人就把我当活人看了嘛,我不是人……啊呸,我的意思是说,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我是我,换一个新的未来站你面前也是我啊,因为不管换上哪个未来我都是我啊。”

“是吗?”我仰头看他,咬字清楚,“拥有现在这套已知的过去与记忆的你,和拥有另外一套完全未知的、不一样的过去与记忆的你,还是同一个人吗?”

“……”

“啧”了一声又胡乱挠了挠头发,未来的五官都皱到一起了,“你这小子……说这么深奥做什么,这下变成哲学问题了你还让我怎么想得清楚嘛。”

“那我再给你说得直观点。”我将两只胳膊举至未来眼前,手掌握成拳,“看这里。”

我竖起左手食指,“这个,代表过去的时间点,也就是我所在的现在。”

我接着竖起右手食指,“这个,代表未来的时间点,也就是你穿越前所在的‘现在’。”

不知我要玩什么花样,未来的目光紧跟着我的手指。

右手恢复成拳,我只竖着左手手指,“既然你主动愿意在这里消失,希望有新的未来取代你,某种程度上你这就是自杀行为,那我们假设,假设你没有穿越,没有一点穿越改变未来的机会。”

收起左手,我重新竖起右手食指,在未来眼前勾了勾——

“那你会愿意在这里自杀吗?”

呆了好一会,未来这才大梦方醒似的甩了甩头,“好小子,诡辩起来还真有一套哈,连我都差点被你混淆概念了。”未来冲我竖大拇指。

“不过消失怎么能跟自杀一概而论呢,何况不同时间点上不同身份的同一作为也不能同一而论……”

“吧,哎到此为止到此为止,这种逻辑性的哲学问题咱们到此为止啊,想得老子头都炸了。”未来揉了揉太阳穴,“总之一句话总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好总归没错。”

依言放下胳膊,我两手插兜,“没办法要好的。”

“嘶嘿!我说一句你杠一句,你小子非得当给我杠精是吧?”未来终于急眼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叹了一口气,与未来之前叹气的模样真有八九分相似,“你和我的同时存在本来就是不科学的,时间是永恒流动且随时改变的,就像这样。”

我掏出右手,五指张开的同时任由掌心的一元硬币从半空中落下: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随地扔钱的,但我现在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糟蹋一下财富了。”

银亮的硬币“叮铃当啷”地在地面跳跃翻腾……

“想象一下,也许这枚硬币会被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浪汉捡到,而那个流浪汉正愁差一块钱才能买上够吃几天的挂面。”

又“咕噜噜”地沿着死胡同的倾斜弧度奔跑……

“然后原本会饿死在这个春天的流浪汉就这样靠着挂面活了下去,不久他被他的家人找到,回老家重整旗鼓发大财后四处投资,正好就看中了你与宋阳翼的创业项目。”

最终“叮铃铃”地跑进胡同口的万丈光芒中……

“那我的未来就一定会改变。”

未来扭头怔怔地望着填满白光的巷口,恍惚间那里好像真的伸出一只沧桑的手,捡起了那枚消失的硬币。

“以小见大,即使我做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动作,但只要稍微偏离通往你这个未来的时间之路,我最终到达的终点也就绝对不会是你。”

“看《时间简史》的时候我也有想过,如果未来的自己穿越到现在会发生什么,当时我的设想是你的身体大概是液态的,随时根据我的一举一动而改变状态,比如因为我早上多吃了一口包子而突然变成一个大胖子什么的。”

“但你真的穿越来了,而你却是固态的、静止的,即使你穿来后与我闹了不小的动静,可你却依旧毫无变化——这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所以……”未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嚼着沙漏里的沙子。

“在我的想象中,时间就像是一大包切片面包,不过每一片都薄到肉眼看不见的程度,而每一片面包就是一个时间点,你从最右边的那片面包上穿越到了我的这片面包,然后在我这片面包的纵向平面上胡作非为却没有在横向上对后来的面包产生影响……”

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饶舌的话,我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能继续对上那边未来骤缩的瞳孔:

“所以我猜想,我的时间是不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静止了。”

“比如说,死亡。”

15.

因为34岁的顾甲穿越并与14岁的顾甲相遇造成的某种的蝴蝶效应,导致本该好好活到34岁的顾甲很可能在这二十年中被某个“蝴蝶”一翅膀给扇给死了,于是成功地没能活到原本的34岁。

以上就是我和未来共同推断出的可能。

这也就能解释未来那一瞬间的透明化,以及未来为什么没有随着我现在的改变而改变了。

毕竟凌驾于时间游戏的,永远是一锤定音的死亡。

或者用未来的原话说就是“人特么都死了还玩个屁啊?!”

“你确定你不是打算先稳住我然后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摸摸自杀吧?”

指着他密密麻麻布满刀疤的手腕,未来第三遍质问我,“中二病晚期、抑郁症前兆,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老子可是知道老子小时候的毛病有多多的——你小子确定你真的不想寻死了?”

被他审问得烦不胜烦,正写作业的我停下笔,没声好气,“我都主动把蝴蝶刀交给你保管了你还在担心什么?”

“不行,你小子鬼的很,我不信你,除非你跟我发誓,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未来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

我:“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嗯。”未来托着下巴咂摸了一会,“还是不行,昨儿打牌前我就让你说过这句话,结果你还是赢了我两块五毛二,虽然我也没钱还吧,但你肯定出老千了!我不信你。”

我:“……”

我不耐烦地伸出手,“你有完没完?再没完你把蝴蝶刀还我。”

“你嫌我烦了是吧?你嫌我烦了是吧?!”未来故作掩面抽气状,语气活像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当年我誓死效忠于你,这么多天我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你现在就这么对我?”

我:“……”

知道未来这是在故意耍宝想逗我高兴,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彻底放下笔,“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

“我想想啊……有了!”未来以拳击掌,一副灵光一闪的模样,“就让我最后送你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想不开了就拿出来看看——”

抢过我的笔和笔记本,未来刷刷刷笔落书成:

【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

看着这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我终于收起了脸上不耐的神情,望向未来时眼中难掩震撼,“这,这是你想出来的?”

抬了抬下巴,未来颇为得意,“不,是哲学家加缪说的。”

我:“……那你在这得意个什么劲?”

“至少我背住了这句话嘛。”未来嘿嘿一笑,“怎么样?读完是不是有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我点头,“一句抵你平时的一百句废话——另外这是我的作业本,被你涂了这么几个丑字我明天还怎么交给老师?”

“还交给老师做什么,这种书法真迹就该裱起来当传家宝!”未来举起笔记本自我欣赏。

“但你这句话也不该现在说啊……”我嘟囔的声音很小,未来转过脸来看我,“我怎么听见有蚊子在叫?”

“你才蚊子叫!”我瞪了一眼未来,“我是说,就像在小说里,这么漂亮的话,应该在最生死危机关头才让主角帅气地说出来唤醒人心升华主旨,结果你就这么随意地写在我作业本上了……好浪费。”

“噗,你还不承认你是中二病?”未来不客气地笑道,“一句话而已,再漂亮也不过是几个文字的组合,重要的还是你能领悟并实践其中的道理,那才是真正的帅气和漂亮。”

“知道了。”我红了脸,“大道理说得比谁都多,那你自己领悟了没有?”

“当然领悟了。”未来理直气壮,“你瞧哥哥我现在活得多豁达,性情多潇洒啊。”

我白他,“豁达和潇洒这两个词跟着你真是倒大霉了。”

听我这话,未来登时又“嘿!”了起来,“小时候我也不觉得自己口才好啊,怎么你一对上我这个损话就一筐接着一筐的呢?”

把手中的作业本卷成圆筒,未来想敲我的脑袋却被我躲过去了。

“呦西。”未来露出一个大佐式狞笑,“这次在你房间房门还关着,我看还有谁能阻止老子的自我教育!”

见他要来真的,我心叫不好,扭身就想从板凳上下来,只是我刚一转身,未来的大长手就已经揪上了我的左耳——

准确的说,不是“揪”,而是“蜻蜓点水”。

耳畔的肌肤与未来的右手指腹接触不到一秒,就听身后接连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和“哎呦!”一声惨叫。

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的我回过头,却见几步外的未来正以一种四仰八叉的姿势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明显整个人都摔蒙了。

这是……

碰瓷?

听见我屋里的动静,房门随之打开探出爷爷那张威严的面孔,“大晚上的吵吵什么?”

听见爷爷的声音,摔傻了的未来登时来劲了,“爷爷啊!”

未来扑过去哭天抢地,“你要替我做主啊——你孙子他打我——!”光打雷不下雨的未来透过指缝看见我握着的椅背,然后继续嚎,“用他手上的那把椅子打我哇——!”

我:“……”

爷爷:“……”

“他是你老师。”爷爷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记得别下死手。”

然后爷爷就关门出去了。

我:“……”

未来:???

“噗。”

直到我憋不住笑出声,未来这才回过神。

“不行,我要跟那老头子坦白!我也是他孙子,大家都是孙子!孙子对孙子他凭什么这么偏心!”一跃从地上跳起,未来走路的姿势还有些一瘸一拐。

“噗,咳,比起这个。”见他真要去扭门把手,我终于忍住笑,“你难道不觉得这也太巧了吗?”

未来停住,“什么太巧了?”

“耳朵。”我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每次你想揪我耳朵的时候你就会被各种原因推开。”

“好像是欸。”未来也反应过来了,“第一次我是被许书桃用手推飞的,第二次我是被死老头子拿扫帚打飞的,第三次嘛我是被宋阳翼身上的肉撞飞的,至于这次……”

“别看我,我什么也没做。”我摊手。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我当时就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给我一下子弹飞了。”未来仔细回忆道,“就好像我俩之间凭空多出一道屏障,硬生生将我推开……”

“未来。”由于身高差的缘故,我第一次注意起未来藏在凌乱碎发后的耳朵,“你的左耳……”

宛若一语点醒梦中人,未来摸上自己的左耳,“噢你说这个。”未来故意笑得轻松,“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事了……大概是几年前吧,我在医院门口帮一个老奶奶抓一个抢她包的小偷,结果没想到那小偷身上还带刀,我一个没防范耳朵上就给他划掉一块。”

未来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头,“不过我当时热血上头,满脑子想的都是弄死这个抢老人家救命钱的王八蛋,没感觉多疼就也没去捡那块肉。”

我不说话了。

拳头攥紧又松开,我最终爬下板凳,径直走到未来身边,“蹲下来,我看看。”

“哎有啥好看的,就一个小缺口,早不疼了,而且头发一挡亲爹也看不出来。”话是这么说,但未来还是老实地蹲下来,“你真要看啊,那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伤口嘛,总归都不好看的……”

而他一蹲下来,我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脑袋:“蠢死了你。”

“你、你哭了?”未来动了动,像是想抬头。

而我抱得越紧,“没有。”我吸吸鼻子,“我在笑。”

“……”

“未来。”

“嗯?”

“有你这样的未来,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16.

在那之后,我又与未来跑到死胡同里试了几次,虽然非常违背科学原理甚至能气得牛顿当场诈尸,但现实就是只要未来一碰到我的左耳,我纹丝不动,但未来整个人却会被一种不可抗力立刻弹出去——

无障碍的情况下最远的一次至少有五米。

未来在地上打了五个滚才勉强能够停下。

“好球。”我忍不住小声欢呼。

“好个屁的球!”那边未来边拍着身上的灰边骂骂咧咧地走回来,“追求什么实验精神,再试下去老子就要追求送死精神了!”

不理未来的抱怨,我摸上自己完整的左耳,“因为我有左耳,但对于未来的你来说这已经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你触碰到的地方就像是时空旋涡或者黑洞,所以你才会被弹飞出去……”

“停啊停啊!”未来伸出他脏兮兮的手就要过来捂我的嘴,“什么唯物唯心的哲学什么时空穿梭的原理我已经听得头都大了,你再讲这个我就真滚回家不陪你玩了啊。”

后退一步躲过未来的脏手,我默认着妥协,因为未来说得也的确没错,思考这些深奥又玄妙的东西对于才14岁的我来说确实有些过于“头大”了。

何况,我抬眼看看面前灰头土脸的未来,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衣服,这样的我能有那样的未来才是最玄幻也最叫人想不通的事不是吗?

“欸,你那是什么眼神?”

虽然脑袋笨了些,但未来的感官却意外的敏锐,“嫌弃我脏是吧,我告诉你,我这样不拘小节才叫真男人呕咳咳咳……”被自己拍出的灰呛到,未来依旧大言不惭,“咳,你再瞧瞧你,你瞧你这蔫不拉几的小样,能有女孩子喜欢你就怪……”

未来突然噎住了。

“能有女孩子喜欢我就怪?”我挑眉,“就怪什么?”

忘记还有几天前许书桃的那一茬了,被我成功将上一军,未来趾高气昂的声音顿时蔫下八个度,“就,就他奶奶的怪见鬼了……”

我从鼻腔哼出一声笑。

被我这声嘲笑刺激,未来不甘心地过来掰我的肩膀,“老子还是想不明白,你看你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你说许书桃她到底图啥啊?图你拧不开瓶盖?图你满嘴中二病发言?还是图你动不动就掉金豆豆?”

“你才动不动就掉金豆豆!”

被戳到痛点,我恼羞成怒地推开未来,“你个34岁还不敢表白的胆小鬼有什么资格说我?!”

“……”

本以为被我骂作“胆小鬼”的未来定然会像往常那样跳起来和我大吵大闹,谁知再一次被我推开的未来只是熟练地迅速站稳,然后就不吭声了。

而未来这一不吭声就有十分钟。

从死胡同到家再到被逮着我俩大晚上偷跑出去的爷爷一顿臭骂,未来始终都低头沉默不语,以至于爷爷骂着骂着也没了劲,甩甩手就轻易放过我们了。

如此反倒让我越发心虚起来。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未来在我心中的印象几乎可以和“猴子”与“八哥”这两个动物的结合体画等号,因而现在这样安静的未来,是我从未见过的。

不笑、不闹、不吵、不语,洗漱完的未来径直回了他的客房,没再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地过来求着要睡我的小床。

这样的未来……有点像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害怕了起来。

我以前一直嫌未来与我的性格完全不同,天差地别得好似被夺舍过一样,但现在,当我真的从未来身上捕捉到自己的影子时,我又开始不安了起来。

如果未来和过去一样,那未来还算什么未来。

头一次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我终于开了灯穿上拖鞋,抱着未来说他最想念的小枕头敲响了客房的门。

我已经睡着了——原以为自己会听见未来这样戏谑的回答,然而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刚离开房间时还不觉得,但在得不到未来回应的这一刻,空荡荡的客厅里突然黑的吓人了起来,无迹可寻的冷风凉飕飕地钻进我的后背,一时间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打了一个寒颤,不管不顾地拧开门把后整个人几乎是摔进房间里的。

然而一进房间门,我就忘记了恐惧——

未来在哭。

一个34岁的大男人,抱着原本挂在墙上的父母婚纱照,哭得像个小孩。

只是小孩能亮开嗓门放声大哭,哪怕他只是膝盖上擦破了一点皮,可未来的哭却是隐忍的、悄无声息的。

他咬着牙仰着头,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甚至还能看见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未来哭得真的很难看,眼泪鼻涕糊一脸,但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个房间,我有几年没进来过了,自从爸爸妈妈将我的童年一同带走后,这扇房门就一直紧闭着,我没有勇气再踏进来,我怕我一进来就会哭。

但现在,真正走进来的我没有哭,却是未来哭了。

默默过去拿走他手里的相册又把我手里的枕头塞进未来怀里,正当我四处寻找纸巾的时候,再一转头,未来已经把他的脸埋进枕头里了。

……算了,这个枕头我不要了。

这么想着,我还是抱膝坐到了未来身边,看着他将自己的脑袋死死摁在雪白的枕头里,一声不吭可肩膀连同着背脊都颤抖得厉害。

我移开目光,伸出手,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

我不知道我拍了有多久,时间在这一刻已经变得不重要了,我能感觉到我手下的身躯一点点恢复平静,即使在这过程中还有“崩溃——压抑——再崩溃——再压抑”的循环,但最终,他还是突破了轮回,到达了成年人的终点:

麻木。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会安慰人的嘛……”

未来的声音沙哑,重新登场的笑容也很是虚浮,“又是递枕头又是拍背的,我收回之前的话:我要是个女生我也会喜欢你这种小暖男的。”

兴许是发泄完之后身体放松了许多,未来向后一仰靠在床边,掏了掏裤子口袋目光又在四下扫了扫,我想他此刻一定是想抽根烟来挽回他个大男人抱着枕头哭的形象。

可惜哪儿也没有烟,未来只好又抱紧了些怀中的枕头。

我看着他,“不是我会安慰人,是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孩子,他会在你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出来保护你。”

“所以你就是那个小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小孩子。”未来笑着戳戳我的额头。

他戳得不痛不痒,我依旧定定地看着他,“累的话,就别笑了,你没必要讨好所有人。”

愣了一愣,未来先是本能地笑,“你这小……”然后他的笑容和声音就一同慢慢淡下去了。

好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的未来才顺便吐出一句喃喃,“你也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吧。”

“三十四年了,我不敢向心仪的女孩表白,不敢向曾经的挚友讨债,不敢让人讨厌也不敢让人喜欢,我不敢回忆过去,也不敢迈向未来……我这三十四年,真的白活了。”

我张了张嘴,却被未来打断,“我猜猜,你是打算夸夸我然后让我重新鼓起自信?自己夸自己的事还是算了吧,特别是如果你打算夸我深情或者义气,亦或者打算拿我帮老太太抓小偷的事举例,我劝你就不用说了,这些安慰剂早就被我自己用烂了,早就不起作用了。”

我闭上了嘴。

见状,未来微微挤出一丝自嘲的笑,“不过现在看来我又多了一条给自己的安慰剂:我真的很会拿捏自己。”

“咔嚓咔嚓”左右转动了一下僵硬地肩颈,未来两臂张开干脆箕踞而坐,“所以你其实也挺会拿捏我的——我累了,演戏演到自己头上,我也真是古今第一人了。”

“我不装了,我坦白了。”

未来闭上眼睛:

“我穿越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死了。”

!?

我一震,也这才发现自己过度紧绷的小腿隐隐有了抽筋的前兆。

“当然,我之前也没骗你,我的确是喝多然后差点误闯女浴室,最后上了悬浮公交车继续当我的活雷锋老好人,但在这之前的前提条件我没和你说。”

“五年了,当初为了还那笔几百万的债务我卖掉了祖宅,也就是我们现在屁股下的这栋老房子……保存着我全部过去和记忆的家啊。”

“我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觉得我一定能尽快还完余债然后再想办法把老房子买回来的,于是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别人不肯加的晚班我都加,别人不肯干的累活我都干,只要给我钱,我就不要命。”

“人都讨厌蟑螂不是吗,想来老天也是讨厌我这只打不死的小强的,公司一夜之间突然破产了,老板拍拍屁股跑去国外,之前给我画的大饼连一个渣都没有,拖欠的工资奖金也一分没有,我不要命,我只要钱,结果我连一分钱也没有了。”

“还不了债,赎不回家,孤身一人,无处可归。”  

“于是我就真的不想要命了,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我最讨厌的酒,因为我打算跳江自杀,但我这人恐高,我就拼命喝酒给自己壮胆,一边喝一边吐,结果到这种事上老天反而给我助力了,我乘坐的悬浮车出了故障,一车人都冲进了我原本预跳的江里——咕噜咕噜,嗝屁。”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是想问我车上的其他人吗?那不用担心,反正我正好不想活了,人就意外地冷静,砸碎车玻璃后我又各种把人往车外推,悬浮车彻底沉下去后我也不在乎自己肺里还剩多少氧气,就一句话,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最后吧,我和车里另外一个大哥联手,他在车外拉我在车里推,把那个孕妇推去了,死前我看了一眼,车里就剩我一人了,挺好,全员逃脱。”

全员逃脱,除他以外。

“所以……”

小腿抽筋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表情,“你是自杀?”

“算是吧。”

“那你之前为什么还屡屡劝我不要自杀?”

“唔……”未来想了想,“觉得可惜吧,你还这么小,还有的是机会改变未来。”

未来歪头看我,“而且,我刚才不是说‘你也挺会拿捏我的’吗,不止是指你刚才安慰我这件事,还有你下午对我说得那些话。”

“你当时不是说,如果我愿意主动在这里消失,希望有新的未来取代我,某种程度上我这就属于自杀行为,你还假设,假设说我没有穿越,没有一点穿越改变未来的机会,问我还会愿意在我自己的时空自杀吗?”

未来朝我一笑,“现在你知道答案了。”

“……”

放下抱膝的手,我放平双腿,学着未来箕踞而坐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小腿其实并没有抽筋,“我不知道。”

未来没有意义地“唔”了一声。

“我只知道,我来到淤泥深处。”我继续盯着我的腿,“然后捡到一颗星星。”

“谁?”未来很容易理解我话里的隐喻。

“你。”

“不敢当不敢当。”未来冲我做一个夸张地拱手动作,“您过奖了。”

“所以我愿意为你做三件事。”

我站起身,站到未来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你不是一直想要我改变未来,想要被新的未来代替吗?那就如你所愿吧。”

愣愣地仰视着面前的我,未来的眼睛紧接着一亮,“真的?不管我说哪三件事情你都愿意做?”

“真的。”我点头,“首先我要做的第一件额外附赠的事——”

我一脚踢开未来怀中的枕头,“就是扔掉这个枕头。”

17.

“所以,你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让我跪下来求许书桃原谅并哭着向她表白?”

我黑着脸扔过桌上的牙签筒,“那你还是现在就用这些牙签自杀吧。”

“欸欸欸。”未来手忙脚乱地接住牙签筒,已经想象到用牙签自杀的疼似的龇牙咧嘴,“我让你递给我一根牙签不是让你扔给我一桶,再说了,昨晚可是你亲口答应愿意为我做任何三件事情的!”

“任意三件事也要我活着才能做。”座无虚席的面馆里人声鼎沸,我没声好气地朝桌对面的未来翻了一个白眼,“要做你说得这种事我还不如直接去死。”

“你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未来从牙签筒里摁出一根牙签来剔牙,“知不知道要面子就要不了老婆了。”

“为什么要面子就要不了老婆?”我不认同,“我要的是有尊严的爱,失去尊严而获得的爱我宁可不要。”

剔牙的动作一顿,未来身子前倾,坐姿也稍微端正了一点,“话是这么说……但话也不是这么说。”未来拿牙签点着桌面,“‘尊严’和‘面子’大部分时候是两种东西,尊严是人格,面子更像张脸皮,多半还是人自己给自己贴上去的负担,自己妨碍自己、自己跟自己较着一股劲……”

正当未来侃侃而谈之时,后厨忽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大刀阔斧一般生生劈开面馆内的吵吵嚷嚷,将一句“桃子回来喽——!”的吆喝擦过我的耳畔直直送到店门口。

那是许书桃姥爷的声音,许书桃的父母都在国外工作,似乎还是电视上常播的那种外交官,总之许书桃从小就一直住在开面馆的姥姥姥爷家。

听见许姥爷这声炫耀似的吆喝,面馆里无论是吃得满头大汗还是聊得热火朝天的顾客都停下筷子,他们大多都是面馆里的常客,是看着许书桃长大的长辈,对这个娇娃娃的喜爱一点也不压于她的亲姥爷:

“哎呀,小桃子上课回来啦,辛苦了哟。”“好久不见啊小桃子,姨姨看你又长高了!”“你瞧瞧,咱们小桃子真是越长越俊喽,和她姥姥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桃子上午又去练琴啦?哎呦我们桃子真是成绩又好又多才多艺,不像我家那个皮猴,整天上蹿下跳就是不学好……”

走在如此热情的赞美海洋中,背着大提琴包显得越发娇小的许书桃却丝毫不怯场,她一面回应着伯伯婶婶们的问候,一面毫不吝啬她甜美的笑容——

直至许书桃走到我与未来的这一桌前,我才人生头一次明白原来“晴转多云”这个词不止能形容天气。

“顾甲……同学。”咬重“同学”二字,许书桃重新仰起一个礼貌又得体的微笑,“好巧。”

一点也不巧。

为了堵到许书桃,未来和我已经在这面馆坐了快一上午,就为了等待这一刻。

只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我却开始不知所措,大脑卡机声带也熄火了。

见我这样,许书桃面上虚假的笑里这才添上几分真实的嘲笑,她瞥了眼桌上仅有的一碗免费大麦粥,“不过,看样子顾甲同学也不是来面馆吃面的,那请问顾甲同学是来这做什么的呢?”

仿佛被逼到悬崖边上,我第一次无助地看向未来,而未来也立刻心领神会地回以我一个“放心”的眼神……

然后未来在桌下的腿就一脚蹬上了我的板凳。

“哐当!”一声椅子被踢翻——我重心不稳之下顺势一摔勉强靠单膝撑住身子——许书桃惊慌失措之下顺势一扶右手拉住我的右手——未来诡计得逞之下顺势一说张口就来:

“他是来向你求婚的。”

我:“……?”

雀喧鸠聚的面馆里一下子安静到只剩我疯狂加速的心跳声,就见拉住我手的许书桃脸一点点红了,方才那上面的讥讽与嘲笑此刻烟消云散,粉嫩的嘴唇动了动,许书桃漂亮的大眼睛中泛出水光,欢喜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我愿意。”

而我却不敢愿意。

因为我已经看见许姥爷从后厨里拿出一把菜刀了。

18.

这个周末,我原打算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

虽然叫做“图书馆”,但那只是一个镇上不到三十平米的旧书店,书店的老板人很好,允许我随意借阅那些已经拆封的书,而我也常常在那一待就是一整天,放任自己逃避现实在书本的海洋徜徉。

《时间简史》就是在那里看的,没太看懂也就没买。

《人性的弱点》也是在那买的,买了但也没太看懂。

爷爷那点退休金根本养不活我这个半大小子,所以爷爷还在工地上兼职当保安,早上没时间给我做早饭就会给我点零钱让我自己在校门口买着吃。

于是我每天都能剩下一块两块,积攒一个月后就能在书店买上一本没拆封的书,算是我对书店老板的一点回报……

“所以你这个月的零花钱呢?!这个月你还没买新书吧。”

未来以刨坑的架势搜罗着我的书包,“我明明记得那天我还在你书包里找到过钱来着!”

“别找了。”我举着手里的五块钱纸钞,“只有这五块。”

抓着都掉皮了的书包,打车计划彻底泡汤的未来崩溃了,“你真打算徒步一个小时到城里的商场,就为了请人家小姑娘吃里面的原味甜筒?”

未来指着旁边穿着蓝白碎花连衣裙的许书桃,难以置信,“你小子管这个叫约会??”

这个周末,我原打算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如今托未来的福,我要在与许书桃的约会中度过了。

自从昨天未来在面馆里一语惊人后,我就被许书桃的姥爷以捉贼的态度整整盘问了一下午,好不容易躲过许姥爷的夺命菜刀,我一出来许书桃就又娇羞羞地和我说她仔细想过了,我们现在还太小,不能结婚……

所以就先从约会开始吧。

“叔叔要是觉得累的话就送到这吧。”

过来挽住我的胳膊,许书桃笑盈盈地向未来提议,“接下来我和阿甲两个人约会就可以了。”

先是被许书桃这一笑看得后退了一步,未来紧接着又连忙摆手,“啊哈哈,我开玩笑的,那什么叔叔我一点也不累,而且就你们两个小孩跑这么老远我也不放心,再说你姥爷特意叮嘱我,要我全程陪同才答应让你和过……咳,和顾甲出来玩的。”

许书桃丝毫不掩失望地“噢”了一声。

不掩到未来的脸上都有挂不住了,“你,你就这么喜欢这小子?”

未来一挠头,我就知道他又要说蠢话了:“你说你这小姑娘这么漂亮、这么聪明,这么有前途,你喜欢这要钱没钱要颜没颜说话还特难听的倒霉小子图啥啊?”

话像绕口令,未来的语速又快,许书桃的脸色迅速沉了下去,她侧身挡在我面前,“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了——你真的是阿甲的叔叔吗?”

知道自己是说过了,生怕露馅的未来面上一讪,“当、当然是啊,就是比较远房,特别远的房!”

“那难怪,是远房亲戚所以不了解。”许书桃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不过既然叔叔你并不了解阿甲,就不要随意做出评价。”

说这话的许书桃仰着头,迎着阳光一双棕眸亮晶晶的,“在我看来,阿甲是一个正义、勇敢、善良,而且特别温柔的人,虽然有时会说些奇怪的话,但在我看来意外地也很帅气!”

瞪大眼睛,未来看看许书桃又看看我,一副“她在说谁?”的见了鬼表情。

而我的脸已经爆红了,我想阻止许书桃但我的四肢都烧熟了,完全动不了。

“小时候我和阿甲做过几年邻居,那时我的父母才出国,经营面馆的姥姥姥爷两头跑忙不过来,常常只能让我一个人玩。”

“别的男孩看没有大人管就都欺负我,扯我的裙子、揪我的小辫,还抢我的洋娃娃,只有阿甲不欺负我,他不仅帮我打跑了那些欺负我的人,还温柔地和我一起玩洋娃娃。”

“我知道男孩其实并不喜欢玩洋娃娃的,但阿甲还是愿意陪着我玩,处处照顾我。”回忆起过去,许书桃洋溢出来的幸福笑容几乎能融化任何冰雪。

“9岁的时候,我彻底搬去姥姥姥爷家住,不能和阿甲做邻居了,告别的时候阿甲哭得很伤心,说长大了一定会娶我做他的新娘。”

不记得还有这事,未来瞪着眼寻求我的验证,而我扭过头假装自己又瞎又聋了。

“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我跟阿甲上了同一所初中,发现阿甲整个人变了好多,不再爱说爱笑还总是躲着我,后来我才知道阿甲的家里……”说到这,许书桃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眶也红了。

“但是!”许书桃带着哭腔强调道,“我知道阿甲还是那个阿甲!默默帮助同学、偷偷做着好事,虽然表现得很悲观但总是把乐观留给别人的阿甲!”

“这样的他,我没办法不喜欢。”

许书桃擦擦眼睛,笑道,“至于阿甲那天的话,确实很过分,当时我也很生气,但回来想想又觉得太假了,阿甲明明是喜欢我的,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

“等等等一下!”目瞪口呆的未来终于想起要打断许书桃,“你你你一直知道我……我侄子他喜欢你?”

“当然知道啊,这么明显。”许书桃不解地歪歪脑袋,“你当女孩子都是傻子吗?”

不,女孩子不是傻子,但我和未来绝对是两个傻子。

从未来的惨痛表情中读出真相,许书桃略略一怔后不免有些同情道,“对不起啊叔叔,我不知道你没被女孩子喜欢过……嗯,怎么说呢,其实喜欢这个东西很简单的,有的人你往他身边一站你就能感到他对你的喜欢都快溢出来了,只是有时候碰到些误会,然后两个人又都比较固执或者骄傲,这时候如果没有一个人主动低头,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很可能就这样遗憾地错过了。”

许书桃这话说完,未来整个人已经彻底沦为霜打的茄子了。

又投给未来几个怜悯的眼神,许书桃重新转身面对向我,“所以阿甲你昨天主动找我,还跟我道歉,我真的很高兴。”

拉起我的手,许书桃的脸也红扑扑的,“至于你那天故意气走我的原因……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我不会问,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告诉我了,我随时愿意听你说。”

我脸上发烫,胸膛也滚烫得厉害,里面的心脏仿佛被世上最温暖最幸福的火焰洗礼过,此刻的它插上翅膀,跃跃欲试地想要将真相袒露给面前我最宝贵的女孩,“书桃,其实,其实我们家真的克……”

“嘀嘀——!”

随着一连串拉长的鸣笛声,我的坦白就这样被打断,我整个人也被未来揪了过去。

“我的祖宗!”未来在我耳边压低声音,“现在气氛刚好我求你别再说什么克妻不克妻的了!”

“可她有权力知道……”

未来捂住我的嘴,“那也没必要现在知道,这是老子第一次约会别这么毁气氛好吗!”

“嘀嘀嘀——!”

“甲哥!”

副驾驶的车窗摇下,终于停止鸣笛的汽车缓缓开至我们面前,宋阳翼那张肉嘟嘟的面孔几乎是“Duang”的一下挤入我和未来的视线,“叔叔也在,叔叔好啊!”

见是宋阳翼,我的表情一下子就不自然起来,任由未来捂着嘴也不挣扎了。

“嘿嘿,我就说看着背影像嘛,果然是甲哥你们。”宋阳翼热情地扭身招呼驾驶座上的美妇人,“妈!这就是我常跟你说得甲哥,我最铁的哥们!”

听他介绍,我没开口,反倒是未来没脸没皮地率先嘻嘻哈哈起来,“阿姨好……啊呸,是姐姐好姐姐好啊!”

“甲哥你们要去哪儿?我妈要去上瑜伽课非让我跟着,我才不要上什么瑜伽课呢,甲哥你们去哪儿玩啊?带我一个呗!”半个身子都趴在车窗上,宋阳翼笑眯着眼睛依旧是那副跟谁都混得来的讨喜模样。

自从未来和我说过那件事后,在学校里我就一直避着宋阳翼,就算他主动找我我的态度也十分冷淡,可宋阳翼却像什么也没察觉到一般依旧一副与我热火朝天的模样,每每瞧见他笑脸的我除了作呕和心寒以外别无他想。

我不答话,依旧只能由未来替我发言,“啊,我和我侄子还有他的女,咳,女同学,准备去城里那个新建不久的商场逛逛……”瞥了眼空空的车后座,未来当即咧出一个狡猾的笑,“然后买点甜筒吃吃什么的,不过这路上一直打不到车,哎,就只能慢慢走过去了。”

一听见有吃的,宋阳翼这条大肥鱼果然上钩了,“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呗!正好让我妈开车送我们去,求你了甲哥,我好久没跟你一块出来玩了!”

看宋母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表情,她明显是不想绕个远路送我们过去,奈何是她儿子自己眼巴巴地求着要跟别人一块玩,宋母也只好帮着宋阳翼说情,请我和未来三人坐上了车。

原本一个多小时的徒步路程就这样压缩成了车内舒舒服服的十多分钟,到达目的地,憋了一肚子“不适合在他妈面前说的”话的宋阳翼终于在他妈妈的车尾气中急吼吼跟我勾肩搭背起来:“甲哥!你和桃姐她真的在一起了?”

许书桃在初中也算是班喻户晓的“美女学霸”,宋阳翼自然知道许书桃的大名,此刻仗着同坐过一辆车的交情,宋阳翼就能很自来熟地管许书桃叫“桃姐”了。

没能躲开宋阳翼的突然靠近,我皱着眉心下排斥,反倒是一边的许书桃大方地朝宋阳翼伸出手,“你好,我叫许书桃,我知道你是阿甲的好朋友,不用那么客气,你管我叫书桃就行。”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和年级里有名的“美女学霸”握手,乐颠颠的宋阳翼登时一口一个“嫂子”的把许书桃哄得心花怒放、花枝乱颤。

冷眼旁观宋阳翼这幅油嘴滑舌的模样,我突然意识到无论在做人还是做事方面,样貌憨厚的宋阳翼从小就比我要世故多了。

“你能笑着面对背叛自己的人,我不能。”我站在未来身边,“人是你请来的,你自己解决。”

“NoNoNo。”未来摇摇手指,“不是我解决,因为接下来就是我要你为我做的第二件事:和宋阳翼说三句话,怀着你现在心情、最想对他说得三句真心话。”

我拧眉仰头,“你在开玩笑吗?”

“你觉得呢?”未来两手环胸明显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我要不逼一逼你,你这个闷葫芦绝对能把你的那点心思烂在肚子里,所以我要你直接去跟那小胖子坦白: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你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我讨厌你。”

“这就是第二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从背后轻轻推了我一把,未来又像赶羊一样招呼着那边的许书桃和宋阳翼,“好了好了小朋友们,商场外有什么好玩的,走走走,叔叔请你们吃雪糕去。”

说是“叔叔请”,最后连带作为“叔叔”的未来的那一份甜筒都是宋阳翼付的钱。

忙前忙后地递过三根甜筒,特别是递给我的时候,宋阳翼笑得格外殷勤,“给!甲哥,之前我一直说要请你吃包子,现在这儿没有包子就先用甜筒垫垫哈。”

比起家境,在我们那个小镇宋阳翼已经称得上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了,但论起请客吃东西,这还是我从宋阳翼那儿经历的头一次。

为此,我颇有些稀奇地多看了宋阳翼脸上堆成笑脸的肥肉一眼,很难不去怀疑他是不是也穿越了,所以才会这么急切地想要弥补我。

被一直不搭理他的我多看了一眼,顿时大受鼓舞的宋阳翼又连忙把下车前他妈塞给他的两张百元大钞都掏出来摆桌上,“甲哥!嫂子!还有叔叔!你们还想吃什么?我这就再去买!”

那诚惶诚恐的架势,活生生一个被凶恶老大欺压惯了的可怜小弟模样,引得许书桃好几次疑惑地望向我,眼神里全是“你平时就这么欺负他吗?”的质问。

被欺负的明明是我好吗?明明我才是受委屈的那个,现在却搞得我成了大恶人。

无从解释,我整个人郁闷得喘不过气,迁怒地瞪向未来时就见他正美滋滋地舔着甜筒,边舔还边赞叹什么“还是以前的东西实在啊,这甜筒真能吃出奶味来”。

气得我忍不住在桌下狠狠踢了未来一脚,结果“哎呦!”一声叫唤起来的人却是宋阳翼。

浑身都是肉唯独小腿上的肉最少,宋阳翼抱着腿两泡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甲哥你踢我做什么?”

许书桃也蹙起了眉,不赞同地看向我。

只有未来,舔着舔着甜筒竟然还出了神,两眼放空一副明显在想别的事的模样。

也多亏这个猪队友让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这样下去只怕连许书桃也会误会,我深吸一口气,慢慢扯起谎来,“我踢你,是因为我……找了一个占卜师。”

“他预言,我将来还会和你一直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我们都是最好的哥们,大学毕业后我们还一起创业,自己当老板。”

闻言,宋阳翼还挂着泪珠的小眼睛一亮,许书桃的柳眉也松开了,露出些许欣慰来。

与此同时我话锋一转,“再然后我俩创业失败,你一个人跑路,丢下几百万的债务给我。”

宋阳翼和许书桃的表情又同时一僵。

而说出这些的我缓缓松下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长时间一直压在我心头的大石被移开了,我忽然能理解当时的未来是怎么笑着和我说出这些话的——

因为做错事的人不是我,我不该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那,那应该是骗子吧……”最后许书桃率先打破了这份古怪的沉默,“我姥姥常说,像什么街边的、桥下的算命先生都是骗子,都是看碟下菜,故意耸人听闻的。”

“是吗。”我垂下眼眸,没有谁比我更清楚那绝对不是骗子。

我再抬眸看向那边不知想什么脸都憋红了的宋阳翼,“就先假设这些都是真的吧,宋阳翼,假如你将来真的丢下债务自己跑路,假如你将来真的背叛了我,你会怎么想?”

“没有假如!”憋了半天终于吼出这么一句话,宋阳翼气吞山河一般的决绝架势引得别桌的人频频侧目,“我不可能背叛你的!甲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甲哥,顾甲,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好几天不理我的吗?你那几天对我的态度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了,吓得我几天都吃不好,甲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会背叛你呢?!”

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宋阳翼急得就差拍桌子了,“什么破占卜师!什么破预言!就是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甲哥你告诉我那个骗子在哪,我这就去砸烂他的摊子!”

你找不到他的,我想,因为他就在你面前。

和宋阳翼说的话早就超过了三句,但我也不在乎了,“你先别激动,坐下来,我换种方式问你。”我伸手摸向桌上的两张百元大钞,“阳翼,我现在很饿,非常非常饿,你愿意把这两百块给我拿去买吃的吗?”

抽抽噎噎的宋阳翼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愿意!甲哥你拿去买吃的一口都不给我也没关系!”

“那好。”我依言将两百块塞进自己的口袋,“吃了两百块的东西,我还是非常非常饿,饿到还能吃好多好多东西——那你愿意把你包括你父母的全部家当都给我拿去买东西吃吗?”

这下不止是宋阳翼,就连许书桃和走神的未来也都同时看向我。

“那个什么,你们有没有感觉这里有点闷?是不是空调被关了啊……”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玩大了,未来试图转移话题。

可我却直接忽略了他,“你可能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概念,我再给你解释一下吧:意思就是你要卖掉你妈妈的那辆车子,卖掉你从小一直住的老家房子,卖掉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时候你和你的家人不仅无家可归,你和你的父母还要一起夜以继日地工作才能满足我的胃口——”

“这样,你还愿意吗?”

“甲哥……甲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彻底止住眼泪,宋阳翼看向我的小眼睛里分外迷茫和惶恐,“我,我到底哪里惹你生气了?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我没生气。”重新将两张钞票放回桌上,我又把两百块往宋阳翼面前推了推,“测试人性本来就没有意义,还你,其实我不饿,这两百块也根本帮不到我。”

然而宋阳翼又把那两百块给推了回来,喃喃着,“班上的其他同学都管我叫‘小傻胖’,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傻,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除了爸妈你就是对我最好的人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失望了,我不想你对我失望,我不想失去你这么一个兄弟。”

额头沁出一层又一层汗来,宋阳翼红着眼坚定地注视着我:“甲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信任?”

永远不要背叛我。

话到嘴边,可我却没有勇气说出它来。

永远,谁能承诺永远。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们煽情的对话。”未来又跳出来插话,这次他的声音明显焦躁了些,“我觉得我们现在该走了。”

“可是甜筒还没吃完。”许书桃下意识看向未来手中化了大半的冰淇淋,她递过一张餐巾纸,“叔叔你的甜筒都快滴到手上了。”

“哎呀没事,边走边吃也是可以的。”说着,未来就强行拽起我往外走。

“你又发什么神经?”我几乎是被他半拖着走出甜品店,见我走了,宋阳翼和许书桃也不得不跟了上来。

大步走在最前头,未来凑近我的耳朵,“过去,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的我现在又想不起来,总之我感觉不太对劲,还是快点离开这里的才好。”

听未来这么一说,我也莫名不安了起来,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隐约感觉脚下的大楼晃动了一下。

周末的商场人群密集,好在我们去的甜品店在一楼,没走几步就出了商场,未来的表情好看些,可还没呼吸几口室外新鲜流动的空气,那边的宋阳翼就“哎呦喂”地叫唤了一声。

这叫声我简直太熟悉了——宋阳翼惹麻烦后的专属语气词,我甚至忍不住去想,未来的宋阳翼在和未来的我在一起发现欠下几百万的债务时,他会不会也这样“哎呦喂”地叫唤一声呢?

我不理他,只有许书桃理他,“怎么了?”

“我那两百块钱放桌上忘记拿了……”瞥见我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宋阳翼叫唤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去,“那个,其实不回去拿也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许书桃瞪了他一眼又瞪了我一眼,“我不管你们之间是怎么闹矛盾的,但浪费就是不对的,既然你俩都嫌弃不要这两百块,那拿去捐给山区的小朋友也是好的。”

说罢,许书桃转身就又重新进了商场。

见状,未来第一个追了上去,我也紧跟着追上,只是当我踏入商场大门的那一瞬,我恍惚感到脚下的地面又震动了一下,相对应地我还模糊听见了一种类似瓷砖破裂的声音。

“未来!”

我忍不住大喊了一声,而追着许书桃的未来似乎也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淹没进人海,不见踪影。

“未来!”我不禁又喊了一声,除了路人的一两句“广播说空调坏了在维修,难怪我越走越热”和“五楼不知道为什么被封了,我还想上去逛逛呢”的抱怨以外我听不见任何来自未来的回应。

心慌得厉害,我几乎是推搡着撞开人群想要快点跑到未来身边,奈何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未来说我“细胳膊细腿”是真的,快到晚高峰的商场里正是高峰人流交换期,下午前来购物的顾客这时大部分都满载而归,努力往里面挤的我反倒被外出的人群给越推越远。

我心急如焚,想哭的欲望愈来愈强烈。

直到边高喊“让让让让!我要尿裤子了!”边扯着裤腰带的宋阳翼跟一个肉球炮弹似的急速撞进人群,为我生生破开一条道路,我这才能跟在疯狂丢脸的宋阳翼后挤进了甜品店。

刚推门进去,我就清楚地看见最近一桌上满杯的饮料在轻微又持续的摇晃中洒出来一点。

种种迹象都预示着不妙,我急切地寻找未来的眼睛,然后我就从未来眼中读出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

我不由得张了张嘴,“是,地震?”

“不……”未来的神情逐渐凝重,他终于想起来了,“是楼房。”

未来突然大喊道,“这楼要塌了!快跑!这楼要塌了!”

!!??

未来的声音拔高得突兀又凄厉,店内的吵闹刹那如被冷水泼灭的火焰一般安静了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迅速聚集在了未来身上,而未来还在拼命喊着,他涨红了脸、手舞足蹈,“这楼马上就要塌了!就是今天!我记得就是今天!大家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

然而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看向未来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惊疑变成了单纯看疯子的眼神,离未来最近的一个店员面色为难地想要过来劝阻,而不远处的一个店员更是直接掏出手机像是在报警。

一片混乱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许书桃,她先是定定地看了我和未来一眼,然后也跟着未来一同喊道,“他没有说谎!这楼真的要塌了!大家快离开这里!”

若说是未来这么一个穿着邋遢的男人大喊大叫,大部分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碰上了神经病,可当像许书桃这样干净又漂亮的小姑娘也一起起哄,不少人就动摇了,有一两桌的顾客真的站起身准备离开。

与此同时另一边宋阳翼也加入其中,伸出胖手就拽起身侧的一对母女让她们赶快离开。

见此情景,匆忙赶到的甜品店店长也急了,“喂!你们干什么?!不要骚扰我的顾……”

只是他的“客”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巨响,紧接着每个人脚下的地板开始剧烈摇晃了起来,空气死寂了不到一秒,再然后各种刺破耳膜的尖叫声接连爆炸,人们疯狂地往店外涌,未来也急忙拽着许书桃的胳膊把她往外拉。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灾难突然降临,到处都是惊恐到极致的面孔,到处都是不顾一切地推搡和踩踏。

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已经看不过来也听不过来了,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挤成了罐头里的沙丁鱼,我感到仿佛有一双手一直在背后推着我,我仿佛听见身后传来宋阳翼喊“甲哥!”的声音,我仿佛看见许书桃那一角挤压褶皱的蓝白色裙边,我仿佛感觉自己被什么绊倒了,我仿佛看见未来朝我伸出手——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无尽的黑暗与几吨的重力一起降临。

源源不断灌入耳朵的尖叫戛然停止。

黑暗、死寂、下坠、死亡。

我感觉我好像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沉到不想再醒来。

“……顾……”

“……顾甲……”

“顾甲……”

“过去!”

我猛地睁开眼,随即就感觉眼睛里进了灰尘,我想伸手去揉,可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什么死死压住,稍微一动全身都疼得厉害。

“未……来……”我勉强发出一丝声音,每个音符都像是被榨干水分的沙丁鱼。

然后我就听见未来松了一大口气的声音,他吹出的灰尘再一次迷住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睛一阵酸痛后不住地流泪。

“妈的,吓死老子了……我就说既然我还存在那你小子一定还活着!”

未来的声音很近,虽然沙哑但还算精神,我尽可能地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灰蒙蒙的,我和对面的未来被压在同一块巨大且沉重的水泥板下,两人之间相距不到一米,微弱的光从水泥板遥远的边界中幽幽地探过来,让我稍作适应后还能清楚地看见未来那张狼狈面孔。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我和未来躲进了同一个被窝里,面对面地侧躺着说悄悄话——只不过这个水泥做的“被子”一点也不柔软就是了。

“未……咳咳咳咳咳……”我还想说什么,可我一开口就是咳嗽,浓郁的血腥味溢满了我的口腔,五脏六腑也开始痛苦地抽搐。

“你少说话吧,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担忧地望着我,对面的未来似乎是因为已经成年的缘故,状态明显比我好许多:

“这楼全部塌下来不过两分多钟的事,我拉着许书桃先出来的,接着宋阳翼那家伙也滚出来,然后‘哎呦喂’一声说他推错人了,他明明记得推的是你什么的。”

“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摔在里面了,我再冲进来,果然看见你倒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我本来想拽你起来的,结果下一秒天花板就掉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昏过去了多久,反正醒来就看见你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躺在我旁边,把老子吓个半死。”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强行咽下嘴里的血沫,急切地想要确认,“那……他们……”

“放心,许书桃和宋阳翼都逃出去了。”未来安慰道,“指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哪儿疯狂刨坑想要救咱俩呢。”

未来说得好笑,我也想笑,可浑身的疼让我只能发出一丝呻吟,我感觉自己浑身被江水包裹似的冰冰凉凉,挣扎的时候腰部以下也基本没了知觉。

见我这样,未来开玩笑的神情也收住了,他声音压抑,“……对不起,都怪我,刚进商场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大事,如果我能早一点想起这栋商场因为违规建造和豆腐渣工程在13年倒塌的新闻……”

我想摇摇头,说不怪他,可我的脑袋疼得像是灌满了水,我的右脸颊无力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上岸的鱼一般急促又疲惫地喘着气。

“过去。”未来的右手还保持着楼房倒塌前的伸出状态,由他肩膀撑起的一方空间容许他缓慢地移动胳膊,他碰了碰我的手,像是想以此给予我力量,“顾甲,你再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咱俩压得地方靠近门口,等救援的人一到第一个找到的肯定是你!”

即使痛得头脑昏沉,但我还是敏感地捕捉到未来的这一个“你”字。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们”?

莫名有种要被抛弃的感觉,剧痛之下我越发委屈,“你……”

我拼命使劲震动喉结,尽管我此刻的声音依旧小到像是水面上冒出的小泡泡,“还想……自杀?”

先是一怔,未来无奈地笑了一声,“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种情况下,我要是死了就不叫‘自杀’了吧?”

“你……你摸我的……我的左口袋……”我吐出几口血沫沫,催促那边还在犹豫的未来,“快……摸!”

未来只好照做,压在我们身上的水泥全靠我和未来的两边肩膀支撑,此时他这样一动,我肩上的力道就不断加重,骨骼和内脏被挤压到变形,恍惚间我有种自己变身压缩饼干的错觉。

未来终于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块表。

他与我初见时抵押在吴老头超市里的那块表。

未来拿着手表就愣住了。

疼痛似乎也是有极限的,痛过头的我缓过几分劲,单睁开一只眼睛,“你不是问我……这个月没买书……包里的钱……去哪了吗?”

我目光示意未来手中那块碎了屏幕的表,“去这了。”

“……你。”未来分明哽咽了一下,“把它赎回来了?”

“手表、时间……你带着时间来……也要带着时间走……”我吃力地闭上眼睛,“那是你的时间。”

“花了三十多块钱?”又哽咽了一会,未来终于接上这一句。

就知道他会在意这个,我不禁闭眼轻笑道,“没,花了三块钱……剩余的钱我拿去给爷爷买了副手套……另外,吴老头说你糊弄他……还说什么他赚大发了,这表都是坏的,指针早不转了。”

听我这么说,未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他刚一笑,就痛得“嘶”了一声。

我又睁开眼睛,“你受伤了?”

“没事,没嘶……”未来痛得五官都歪了还在笑,“一点小伤而已。”

才不信他的鬼话,我强撑着想睡的眼皮在未来身上检查,果然瞧见在他的裤子上有一大块骇人的深色……以及一节不该长在人腿上的钢筋。

未来的大腿被水泥板里的钢筋扎穿了。

心登时凉了半截,那种疼痛光是想想就不能忍,我再次疯狂咳嗽了起来。

未来很想伸手拍拍我,可他稍微一动我就咳得更厉害了,意识到这水泥板压下来的力就像跷跷板一般分摊在我和他身上,未来不敢动了,他只能徒劳地动动嘴,“大惊小怪什么,真男人两肋插刀都不怕,何况我只是大腿被捅了一下而已,一点也不痛的。”

骗人。

明明你痛得声音都打颤了。

我说不出话,刚才的那一阵咳嗽耗费了我的全部精力,我眼皮耷拉,又觉得好困了。

也就在这时,我和未来同时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人声——是救援队来了!

“喂!喂——!”眼睛一亮、浑身一振,未来立刻大喊起来,“这里有人!这里有咳咳咳咳……有人咳咳咳咳……”

可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以至于未来的呼喊还盖不过那远远传来的脚步声,而在未来沙哑又坚持的求救中,那些带着希望的声音也叫人坠入绝望地越来越远了。

“呼……不行……这样不行……”未来大口喘着气,他脸色煞白,力气明显也在迅速流失,“必须想办法弄出更大的动静才行……更大的动静……”

未来忽然停止喘息,紧紧地看向我。

他的目光盯在我的左耳上,仿佛那里有一点光。

或者说,是有一个时空的裂缝。

我和未来被压在同一块水泥板下,水泥板里的钢筋又插在未来的大腿上,如果未来这时候碰到我的左耳后整个人带着水泥板一起弹出去,那压在水泥板下的人就只有……

立刻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我拼了命地想说话、想阻止,可我没有力气,我发不出声音,我只能无力又绝望地睁着眼,看着未来抖着手摸上我的脸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

“其实这段时间,我挺开心的,看着你我才想起来很多事情,想起我也是被爱着的,被家人爱着、被朋友爱着,被她爱着。”

不……

“我才想起来我的生命里不止承担着苦难,还承载着爱。”

不。

“虽然有些突然吧,对于这个没有重逢的离别。”

未来又笑了一下,言语间满是诀别的释怀,“但我也很满足了。”

不!

“过去,这是我希望你为我做得最后一件事。”

未来伸手摸向我的左耳——

“去拥有更好的未来。”

19.

我感觉我好像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沉到不想再醒来。

可我又分明听见耳边有道声音,不是我的声音,是个小男孩的声音。

他说: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小房间,纯白的、只有我一个人的小房间……

是你打开了它的门窗,领着好多好多人走了进来……

他说:你的生命里承载着家人的爱、朋友的爱、她的爱……

那你能不能,也承载上我的一份爱……

他说:如果我有未来……

我只想要你这样的未来。

然后我就醒了。

猛地睁开眼,我发现自己泡在水里,准确的说,是泡在水中的车厢里。

我想……我想,活下去。

肺中的氧气所剩无几,我却近乎违背生理常识地拼命挣扎起来,下沉的身体一半挤出车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碎了屏幕的手表以及远处离我越来越近的黑影……

我想,我真的睡着了。

20.

“我想,我真的睡着了……”

“这算什么结尾?”

“不好吗?”顺势亲了亲许书桃凑过来看的脸颊,我把键盘一推就去搂她的腰。

许书桃红着脸锤了我一下,“越来越会耍流氓了!”

被老婆锤了也高兴,我满足地哼哼,“这是报应知不知道,谁叫你小时候老调戏我的。”

“死没正经。”笑着又给了我一锤,许书桃指了指屏幕,“接下来的事你不打算写了吗?你差点被淹死,还是被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的大哥,也就是你之前帮忙刷脸付车钱的那个大哥给捞了上来,差一点点你俩就一起淹死在江里了,另外你给让位的那个孕妇老公也刚好是政府监察部门的官员,对你救他老婆感激涕零,回来后就一手给你整顿了你那个拖欠工资的老板。”

“我这不是写不动了嘛,要老婆亲亲才能有力气继续写。”我噘嘴撒娇。

然后我就亲上了许书桃温温柔柔的……一个巴掌。

“其他的我不管。”许书桃顺势掰着我的脸,威胁似的把我脸上的肉挤成各种形状,“后来你刚出院就连滚带爬打飞的到我城市来给我表白的那段你写不写?”

“鞋!写!必须写!”我含糊不清道,“特别是求婚那段,我一定要展开大写特写!”

“哦?你怎么大写特写?”

“就写我在你面前深刻检讨了自己以往的懦弱,并认真表白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迹,最后严肃反省了‘克妻’这一封建迷信的危害,然后这里我还要补一段对话。”

“什么对话?”

“咳,顾甲痛哭涕流地在许书桃面前深情表白,说:‘我喜欢你啊!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真的很想娶你做老婆啊!但是我……但是我克妻啊!’”

“然后许书桃一把揪起顾甲的领子,说:‘你喜欢你想娶你就娶啊!你克妻,老娘正好命硬!’再然后,许书桃就当街强吻了可怜的顾……”

“停停停!”许书桃涨红着脸捏住我的嘴,“除了命硬那一段其他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嘿嘿,写小说就是要发挥想象力嘛。”

“小说?你这不是自传吗?”

“你见过哪本自传里带穿越情节的?”

“可你之前明明和我说是自传的!”

又跟老婆胡闹了一阵,我和她都笑累了,许书桃便干脆坐在我的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顺便拔我的胡渣。

“宋阳翼他又打电话来了。”

许书桃拔下一根胡子。

“他回来了,买下你老家的那个房子说是想还给你。”

许书桃又拔下一根胡子。

“他一直在电话那边道歉、忏悔。”

许书桃又拔下一根胡子。

“你真的不打算再和他见一面了吗?”

而我只是幽怨地摁下许书桃柔软的小手,“早上摔碎你的粉底液是我的不对,原谅我吧老婆大人。”

许书桃似笑非笑地捏着我的三根胡渣,“终于肯承认了?你知道那瓶粉底液我有多喜欢多舍不得用吗?”

“老婆我错了嘛。”我讨好地搓搓手,“这样。”我指着墙上一张被裱起来的作业纸,“我把我的传家宝抵给你怎么样?大书法家亲笔所书的警世名言,假一赔十!”

又好气又好笑,许书桃跳起来又去揪我的胡子,“顾甲你糊弄鬼呢!?”

最后卧室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知是谁扔出的枕头恰好砸在墙上裱着的作业纸上,雪白的枕头掉下,露出那张泛黄的纸张上稚嫩笔迹: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加缪《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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