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这是张爱玲在《留情》里发出的一个感叹,这个“感情”的类别里,不仅包括爱情,还包括亲情,尤其母爱。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并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她生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一心向往自由。为了自由,她曾一次又一次抛下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也因此,她和女儿张爱玲之间,虽有一种“惺惺相惜”,却也始终有沟壑。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1)

黄逸梵

1945年,身在美国的黄逸梵接到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一封信,这封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状纸”,信中洋洋洒洒千言,全是张家亲眷控诉张爱玲的字句。

原来,张爱玲此时在大陆已成为知名作家,她的几篇小说,以张家人的故事为原型,且极尽所能地挖苦讽刺,嘲笑他们腐化堕落的生活。

在这封控诉信的末尾,张家人还告诉了黄逸梵一个惊天大秘密:你的女儿,和大汉奸胡兰成在交往。

这一年,黄逸梵年49岁,张爱玲也已经25岁了。张家人并不知道:张爱玲和胡兰成已于一年前结婚,他们的感情发展远比他们和世人想象中更快。

收到信后,黄逸梵马不停蹄地乘船回了上海。在大上海码头接母亲那天,前来接船的亲戚一脸的得意,人群中的张爱玲靠后站着,她把身前的舅舅当成了挡箭牌。

张家所有人都知道:张爱玲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的母亲黄逸梵。她的母亲对她一生的影响也是最大的,幼年时,她毅然抛下他们姐弟出外留学。留学归来不久,又毅然与丈夫张廷重离婚,并将子女交给了前夫。

可后来,因为张爱玲与继母、父亲爆发冲突,她在被软禁百日后逃跑到了母亲处。在母亲的帮助下,彻底与父亲断绝往来的张爱玲如愿完成了学业。可她也在这过程中,饱受母亲的摧残。

没有和母亲共同相处前,她心目中的母亲是海外仙子一般的存在,可真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时,母亲的一切缺点也都暴露无遗了。黄逸梵情商低、崇尚享乐而对子女责任心不足,她经常因为给张爱玲花钱补习功课而抱怨:“都是你,我好久没买新衣服”。

张爱玲和母亲同住的那段时日里:母亲长期把自己打扮得极其时髦靓丽,却总让她穿着土气的布衫。上大学时,黄逸梵自己租住在香港最贵的浅水湾酒店,而她却不得不整个夏天都借住在免费的修道院里。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2)

上学时期的张爱玲

后来,张爱玲读书得了800元奖学金,并兴奋地给母亲看后,那笔钱,竟被她用来赌钱输掉了。关于这件事,她没有过多地问什么,也从未再提起,但那件事对她造成的伤痛,却永远无法抚平了。

张爱玲没法不觉得:作为子女的她,在母亲心里,远远没有钱财重要,虽然黄逸梵总摆出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姿态。

亲情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张爱玲早已领悟到了这点。她笔下的母亲,多半是可以被金钱扭曲灵魂而泯灭亲情的:

“《十八春》中的顾太太眼睁睁看着二女儿近乎完美的爱情被断送,而在金钱的诱惑下心安理得地走开,独留二女曼桢在那呼天抢地。

《花雕》里的郑夫人为了守住自己的私房钱而不肯给女儿治病,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寸一寸地死去’,而无动于衷。”

另一方面,张爱玲还觉得母亲对自己过分挑剔。过分追求完美的母亲,不仅嫌弃张爱玲的长相“不够柔媚”,还嫌她在生活上笨拙,就连她钟爱的小说创作,在母亲眼里也是“不入流”、“没出息”的存在。

因为对张爱玲各方面都不满,母亲曾在医治好她的伤寒病后对她说:“与其看你现在这样,倒不如当时让你去死。”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3)

黄逸梵

当黄逸梵款款从船上下来,并示意张爱玲向前时,张爱玲只怯怯地上前了两步,她微笑着轻声打了个招呼。黄逸梵也只“嗯”了一下,掸眼看她一眼,那眼神,有有十分的严厉,有有着一分痛惜。

张爱玲是个敏感的女子,她从那个眼神就知道:母亲虽不会和张家人一起“对付”她,但肯定会拿她开刀。

果然,黄逸梵回到小姑子张茂渊住所后,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胡兰成,你现在还在等他吗?”

张爱玲似乎已经料到母亲会提到他,她笑了笑,幽幽地回答说:“他走了,他走了当然完了。”

听到女儿的这话后,黄逸梵如蒙大赦一般地松了口气,并“嗯”了一声。很明显,她非常满意这个答案。

可在还深爱胡兰成的张爱玲这里,母亲防贼一样防着他的举动,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这时的她突然想起,当年港大因战事被迫关门时,自己准备回上海专门写作,以赚取生活费用时,黄逸梵曾骂她是“井底之蛙”。

有那么一瞬间,张爱玲竟将母亲看成了身穿警服的防暴警察,她自己觉得好笑,却也同时感觉到了悲凉:母亲对自己总是一百个戒备森严。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4)

张爱玲与胡兰成

黄逸梵对女儿和胡兰成的感情问题知之甚少,可她也知道:女儿不会告诉她什么。她对自己和女儿之间的感情,有自知之明,她们远没有到可以谈论彼此感情的地步。

黄逸梵自己在感情上吃过大亏,她在国外这些年交过不少男朋友,每一次,她都是赴汤蹈火,可几乎没有一次是得了好结果的。为了那个叫维基斯的帅气小男友,她卖了无数箱古董支持他做奢侈品,可他死在战乱中后,这段感情也无疾而终了。

正因为自己吃过亏,黄逸梵不想女儿跟着吃亏,她想让女儿跳过所有“没有结果”的爱恋,直接奔赴那个真正的“天命”。

黄逸梵并不知道,自己对胡兰成的强烈不满,反而让张爱玲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胡兰成身上。这个男人花心极了,他们结婚几个月她就和一个姓周的小护士同居了,她本在他前去避难后慢慢对他淡了,可母亲的态度,又让她产生了逆反。

母亲回上海几个月后,张爱玲毅然奔赴温州寻夫去了。可惜,张爱玲千里迢迢赶到后,等来的却是胡兰成不耐烦地斥责“你怎么来了”,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坏了她和那个寡妇的好事了。

在温州过了半个月“三人行”的生活后,张爱玲终于感叹:她(母亲)毕竟是过来人,人都没看到就知道“人不靠谱”,哎!

回到上海后,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感情发生了变化,这种转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终于没那么喜欢他了。”

1946年8月,张爱玲认识了导演桑弧,他当时还名不见经传,而她则已经是红遍上海的女作家。桑弧想将她的作品改编成电影,一来二去间,两人互生情愫。

两人的交往一直是地下的方式,唯一的知情人不是黄逸梵这个当妈的,而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当黄逸梵发现两人的感情时,他们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黄逸梵对桑弧没有好印象,她觉得这个男人“生得过分好看了些”,在她的认知里:好看的男人,总是不可靠。她对桑弧印象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桑弧对她也不大尊重。

桑弧经常将张爱玲送回家,并在家里坐坐,这个举动,让黄逸梵很有些不满。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5)

张爱玲与桑弧

有一次,桑弧来家里时,黄逸梵竟做出了一个非常怪异的举动:她将客厅的门轰然推开又关上,引得两个人都惊诧万分,待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黄逸梵如此忌讳桑弧来家里的另一个原因是:她自己作风西派,在男女之事上非常开放,可她对女儿的贞操却极看重。她在用这种方式反对他们过分亲密的来往,也在用这种幼稚方式给桑弧“下马威”。

一天晚上,张爱玲正独自洗澡时,黄逸梵找了个借口闯进浴室,像X光将张爱玲浑身打量,然后才放心地走出去。

张爱玲气得浑身发抖,她当然知道母亲那样打量自己的意思,她感觉到人格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张爱玲恨上了母亲,她觉得母亲对待她和自己完全是两套标准。她自己的男友一个接着一个地谈,还都是外国男友,并放言:“交了外国男友,就不会再想和中国人谈恋爱了。”可到了自己这儿,怎么就到了另一个极端了呢?

张爱玲想起:以前,每次自己说话,母亲都不允许她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快活”也不能说;“坏”也不能说;“干”也不能说。后来她看了《水浒》后才明白:“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是忌讳,还有“坏”字,不能说“气坏了”“吓坏了”,这些大概都是和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黄逸梵对张爱玲的过分严厉,让她透不过气来。她用近乎完美的标准打造张爱玲,不仅是思想上,还包括身体,她要求女儿贞洁如玉,不失操守。

检查完张爱玲的身体后,黄逸梵又用各种伎俩“抽查”了她和桑弧的关系,知道他们的爱情是“互相敬重”式的,对桑弧的印象从开始的防备渐渐转为好感。

张爱玲和桑弧的恋情终于得到了黄逸梵的认可,可她的心却在这个过程中越发地凉了。她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报复”母亲的时机。她要狠狠地给一个“报复”,不然,她心里的恨意将很难消。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6)

黄逸梵与张爱玲

一个有太阳的午后,当黄逸梵以一个慵懒的姿势站在窗口时,张爱玲突然递过来二两金条。黄逸梵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的胸口一阵疼痛,如突然被人狠狠抽打着心脏。

张爱玲告诉母亲:这二两金子是她这些年努力写稿、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其中还有胡兰成的倾囊相助,如今,她用这钱偿还母亲昔日花在自己身上的钱。

张爱玲用金条还黄逸梵的人情,她在心里已经仔细称量过了:她们母女的感情,不多不少,就是二两金条。

黄逸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彻底地击垮了,她看了一眼被裹在手帕里塞进手里的金条,又看看目光飘忽清冷、脸上微笑洋溢的女儿,突然“哇”地一声忍不住哭了出来,她道:

“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儿会住那么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早走了……就算我不过是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要对我这样,虎毒还不食儿呢。”

张爱玲听着母亲的这番话,并不为所动,她只冷冷地看着,眼神中有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感。此时的张爱玲风头正盛,她的事业如日中天,她的爱情也有了光亮。与之相对的,母亲忙活了半生,到头来,却只有在养女儿这件事上,还勉强说得过去。

黄逸梵知道这根金条的意味,它是要用它划清楚河汉界,要断绝关系啊。她狼狈地随口给自己抓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的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

黄逸梵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恋爱谈多了,男人们都逼着她忘记骨肉亲情。张爱玲听着这些话,依旧淡淡的。

张爱玲看着不断抹泪的黄逸梵,毫无反应。黄逸梵头一次感到害怕,她生出了一种比“女大不由娘”更悲凉的情绪,这情绪,让她浑身凉透。她还感觉到:女儿有将自己封闭起来的意图。

人说,真正的改变,只有在维持现状的痛苦大于改变的痛苦时,才会发生。这话,果然不假。金条事件后,受了重伤的黄逸梵终于开始检讨自己了。

那之后的几个晚上,黄逸梵都在回顾自己和女儿的种种,她发现:自己给的爱太干燥,且粗糙得经不起人心的检阅。她哀叹:自己一生都讨厌“弄坏了”这个词,可这回,亲情在她手里,结结实实地被“弄坏了”。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7)

黄逸梵

回顾的过程中,黄逸梵想起了她和女儿最初的种种,那时候的她们是多么友善亲密啊,为了女儿,她悉心呵护,为了给她安定的生活,实现她读书的愿望,她放弃了很多。

一切的转变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从她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且她的经济状况出现问题开始的。女儿逃离父亲家奔赴她时,她就已经料想到了这些:她的经济并不顶好了,她为男友的奢侈品生意砸了太多钱……

贫贱夫妻百事哀,贫贱的母女也是如此。有一点,黄逸梵后来无数次回想时,都觉得自己不对:她总是挑剔女儿。人总是如此,一旦挑剔成了习惯,就会自然地看不到对方的优点……

黄逸梵在回首往事时,才想起:女儿曾无数次努力在自己面前“用力表现”,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她的肯定。可惜,自己即使对此有察觉,也并未给予任何肯定。

黄逸梵并没有在回顾往事时察觉到自己的根本问题:她一心希望孩子或丈夫,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展开生活,她几乎把想法强加在亲人身上,要求他们的行为甚至是思维都要和她同轨,不能有一丝偏差。

越是身边亲近的人,她越挑剔,越不懂得宽恕。这样的结果,通常是将好心变成敌意,把好事办成坏事。

黄逸梵决定改变,她想修复自己和女儿之间的感情,让女儿重新打开心门。

如黄逸梵所料,女儿张爱玲是在关闭自己,她在之后不久毅然和胡兰成分了手。她还给胡兰成写了一封分手信,随信寄到的,还有她所拍电影《不了情》、《太太万岁》等的稿酬30万元。她彻底将这段感情结束了,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

而另一边,她和桑弧之间也并没有新的进展,他们卡在了某个地方。黄逸梵知道:女儿是在刻意关闭自己的心门,桑弧即使想进来,也只能干着急。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8)

张爱玲

张爱玲对母亲也总是刻意表现出冷漠,黄逸梵总是耐着性子好好沟通、交流。她常请女儿喝下午茶,每次都用心准备茶点。

有一次,母女俩围着小圆桌吃蛋糕的时候,黄逸梵说:“我看你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自己关起来。”

不论黄逸梵说什么,张爱玲都淡淡的冷冷的,她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只要女儿肯多跟她说几句话,她就像在路边捡到宝贝一样欣喜。

发现“沟通”受阻后,黄逸梵另辟蹊径:决定买礼物送女儿。她提议买了一枚别针送给女儿,可张爱玲看了看后,觉得它“幼稚得可爱”。黄逸梵的别针被女儿“婉言谢绝”后,她提出:“你可以自己去换,款式有很多。”

张爱玲真的拿着那根别针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和黄逸梵之前的风格迥异。换做以前,她定要对这个奇形怪状的耳饰唠叨一番,这次,她什么也没说。

黄逸梵在不断改变自己,她在看了女儿亲自操刀的《不了情》电影后,破天荒地对影片给予了隆重的赞誉。张爱玲对母亲的这种转变感到好笑,以前,她对自己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谈恋爱的经验),光靠幻想是不行的。”

张爱玲在此后曾大发感慨说:“她也变得跟一般的父母没两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黄逸梵对女儿的肯定和赞美来得终究太迟了。

黄逸梵为了“破冰”做的另一个改变是:她开始在亲朋面前,称呼女儿的小名“小瑛”。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也告诉张爱玲:我虽然没有从小一直陪在女儿身边长大,可我和她血浓于水。

这之后不久,张爱玲在一次午睡中,腿不小心被烫了个泡。醒来时,她脚踝已经肿得老高了。这个泡迟迟不好,灌了脓也依旧未见好。

黄逸梵知道后,竟亲自拿把小剪刀处理了伤口,冰硬的剪刀轻轻剪掉破裂的皮肤,拿剪子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连一向熟识的人都感到很惊讶,打趣她何时变得如此耐心温柔,简直判若两人。

消完毒后的黄逸梵一抬头,正好看到张爱玲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终究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看到了女儿眼里的冷漠,再一次被刺痛。

黄逸梵有些悲哀,她明白了:一切都为时已晚,女儿在遭受了一连串的情感打击以后,已经彻底关上了心门。她是不预备再打开了。

失望、伤心的黄逸梵使出了最后一招:赌气离开。她当着女儿的面,一会开玩笑说“要去西湖边跟亲戚家的一个老小姐出家,晨钟暮鼓,斩断尘缘”,一会又说“决定去英国长住现实些”。

张爱玲分不清真假,她感觉母亲“也像是在赌气”。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9)

黄逸梵与家人在一起(右二)

黄逸梵是真的准备离开了。出发前,她约了儿子张子静吃饭,并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随后,她将张爱玲叫到跟前,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桌子上另搁了一小摊珠宝,还有几枚未镶的蓝宝石,叫张爱玲拣了一份,剩下的让她转交给张子静。

张爱玲挑了一副不到一寸的扁平深绿翠玉环,吊在小金链子上。

这首饰,黄逸梵走后整整一年,张爱玲也没有戴过一次,她在下决心离开桑弧前:决定将它变卖掉。她当时并不缺钱,她只是单纯地想把它卖掉。看到这副耳环,让她想到母亲和弟弟,他们两人,她都不想“想起”。

耳环卖的价钱还不错,典当铺的伙计看出来了:张爱玲并不是很想卖掉耳环。可那耳环,终究被卖掉了。

之后不久,张爱玲与桑弧的感情也告了段落。他们两人,成了两条平行线。

再度出国的黄逸梵依旧自由着,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也为自由付出了代价:她随身携带的钱财在这些年的游历中所剩无几,箱笼里的古董首饰,也变卖得差不多了。

黄逸梵本可以继续变卖古董,以换取富裕无忧的老年生活,可她停下来了,她竟守着最后几件祖传古董,放下身段,去了一家制包厂当起了制包女工。

她还在这种情境下,做了一个让世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去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华侨的遗孤。这个孩子有一头枯黄的头发,有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肢瘦长,颇像幼年时的张爱玲、张子静姐弟。

将孩子领回后,她日日悉心照顾着孩子的起居,孩子生病时,她守在病床一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挽回她亏欠张爱玲和张子静的陪伴。

黄逸梵频繁给张爱玲写信,信里写满了她的思念之情。每封信的末尾,她都会加上自己的签名,签名的最后一个字母高高翘起了脚,仿佛是给远方的张爱玲抛去了一个媚吻。

可惜,此时的张爱玲无暇顾及母亲的“吻”和思念,她在美国的日子焦头烂额。关键,她还在在困窘中,和一个比自己大20多岁的美国剧作家结婚了。

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后,黄逸梵不顾自身经济困难,寄去了二百八十美金作为贺礼。此时的她,全然不是多年前,那个用审视的目光看向桑弧的她:她完全尊重女儿的选择。

张爱玲与她的后代(黄逸梵与女儿张爱玲)(10)

张爱玲与赖雅

张爱玲结婚仅仅一年后,身在法国巴黎的黄逸梵就病倒了,病榻上的她,颤颤巍巍地书写了人生中最后一封信,那是给女儿张爱玲的,信里,她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现在就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可惜,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看完信后,竟以为她病中窘困,无力支付医药费,她急急忙忙地挤出一百美金,汇了过去。

没人知道黄逸梵收到这一百美金时,是怎样的表情。但世人不难想象,死前遗愿落空的她,离开时定然痛心不已。

1958年,黄逸梵的遗物远渡重洋,出现在了张爱玲的家门口。张爱玲一病不起,直到两个月后,她的心情才稍微平复。打开那只沉重的大木箱后,整个屋子都被忧伤填满了。

那天,张爱玲看着一箱子的古董,趴在丈夫赖雅的肩上哭得声嘶力竭。

张爱玲搞不清楚:自己对母亲,究竟是恨多于爱,还是爱多于恨,但她确实已在母亲死后明白:她无法假装母亲是路过自己生命的陌生人,她们确实感情深厚。

只可惜,这感情虽深厚无比,却也终究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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