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花血色浪漫)
机深诡谲的西门庆,最了解他的却是一个既未露面也未说话的人!同时,这个人指出了西门庆可悲的结局!
话说一日西门庆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对西门庆这一班狐朋狗友颇不以为然,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月娘虽然夫主面上百依百随,但是不能不承认她抨击起西门庆来堪称拳拳到肉,就比如对这些人的评论就入木三分,等到西门庆死后一一得到了验证!只是封建礼教在她身上荼毒至深,故而只是表面上拳拳到肉,她的粉拳实际上根本动摇不了西门庆男权主导家庭的根基!反过来,作为聪明的西门庆,也根本不想动摇吴月娘正房娘子的地位,以此两者相安无事。所以,她说什么西门庆并不往心里去!
说他的朋友们不好,西门庆当然不愿意听,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西门庆的机深诡谲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了验证,正常情况下,西门庆有钱又有势,这些泼皮无赖应该傍靠他才是,但是西门庆想到的却是傍靠他们,原因在哪里?在于自己虽然有钱有势,但是他认为身板还不硬朗,有钱没有官身就是浮财,有势远在天边,东京高、杨、童、蔡四大奸臣能唬住清河县的大小官吏,却镇不住近在身边的地痞流氓之辈,西门庆考虑的是他们!有钱人最怕什么?最怕被人欺负,自己是白身一个,跟官员们往来也只是表面往来,鉴于身份地位不可能深交,所以,平常有事还要指望这些穷哥们!西门庆有一点非常自信:辖制他们绰绰有余!其次才是他们的气味相投。西门庆深知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道理,领导这一班穷哥们清河县谁敢欺负?
另外,我隐隐约约还感觉到西门庆结拜兄弟的目的在于李瓶儿,不过证据不是很足!首先西门庆的“傍靠说”是可信的;其次,卜志道死了,要十个人结拜才好不是西门庆提出来的,虽然花子虚是西门庆加进来的,当时他沉吟了一会,也不像是事先规划好的!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结拜的目的在于李瓶儿,不过,西门庆的机深诡谲可不是浪得虚名,他的算度之远能看透他的人恐怕不多!
吴月娘总是不以为然,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吴月娘看问题总能一针见血,傀儡就是木偶,傍靠木偶岂不是缘木求鱼?说实话,这些穷哥们傍靠西门庆是实的,西门庆傍靠他们是虚的,但是西门庆有底线思维,他知道自己身板不硬朗,还没到强硬的时候!听月娘这么说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看看,西门庆一句话道破了天机,别人靠自己却不更好了,真到那时证明自己强大了,这是他的目标,但是他认为他现在还不够强健!这种逆向的周全的思维是不是机深诡谲?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玳安是本书除了西门庆和吴月娘两个主人之外第一个出场的贴身家童,此时十一二岁,后来是贴身家人,外人以讹传讹甚至称之为管家,可见此人在本书中地位的重要。后来玳安继承了西门庆的家业,西门庆忙活了一生却被这厮继承了,吴月娘起到了关键作用。兰陵笑笑生如椽大笔以三人开篇,后来以月娘和玳安结束,独独少了西门庆,其中的起承转合、节点关目、人情百态、世态炎凉,一路读来令人不胜唏嘘,掩卷长叹!
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这里特意描写了应伯爵的穿戴,以显示他与其他几人的不同,虽然也是破落户,经济状况并不萧条,而且注重衣食住行。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应伯爵比西门庆年龄大,也恬不知耻地叫哥,可见是一个吮痈舐痔之辈。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应伯爵的话说明他们一天到晚也没有正事,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梳笼:古代妓院中的女子,处女都梳辫子,接客之后都梳成发髻,因此“梳笼”的本意便是妓女首次接客伴宿。
应伯爵嘴里的李桂姐是清河县有名的大妓院丽春院的妓女,尚未开苞!这个李桂姐跟西门庆颇有渊源,她是西门庆二房妾李娇儿的侄女,从应伯爵的话里“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我们断定先前的李娇儿也是他梳拢的,不然应伯爵不会说“还是”!西门庆的回答值得玩味:“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第一是吃惊,有这等好事我怎么不知道?第二是空闲了才去瞧瞧,而不是听到美色就迫不及待滴寻觅芳踪!岂不知西门庆这一等就是一年多近两年才梳笼李桂姐,有人据此说搬出孟玉楼、李瓶儿说西门庆爱财不爱色,起码要财色兼顾,我认为这没有依据,至于西门庆一年多之后才梳笼李桂姐的原因,我认为是这样的:此时的西门庆已经不单单对女人的身体感兴趣了,还讲究情投意合!也就是说女人如果对自己没有兴趣或者没有感觉,他西门庆宁可敬而远之也不会霸王硬上弓,后面我会有充足的证据!纵观整部《金瓶梅》,他没有违背妇女的意志硬来的例子,丫鬟除外,因为丫鬟本身就是他的财产。此阶段的西门庆已经上升到了你有情我有意的勾引女人的阶段,而妓女的目的就是银子,搞不清楚到底喜欢不喜欢你,所以,西门庆多数情况下避而远之了,这是西门庆一年多之后才梳笼李桂姐的根本原因!
还有一点也必须指出,就是词话本的《金瓶梅》里面,应伯爵提到李桂姐的话是在武松去东京之后,那样的时间安排就比较合情合理了!也就没有了揣摩西门庆心思的问题了。也许可以这样做结论,这部书这样的情节安排时间上是一处硬伤,因为这一年多西门庆不可能不去丽春院,毕竟小小的清河县不是很大!在转过来年七月份西门庆过生日的当天下午,王婆在路上就拦住了在妓院刚刚回来的西门庆!去哪个妓院没说,但是,近两年时间不去丽春院绝不可能。说到底,这应该是这部书的一处硬伤!
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已经不十分感兴趣了,岔话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在《金瓶梅》这部书里有一个神秘人物就是这个卜志道,他即未露面,也未说话,但是却是最了解西门庆的人!上面这一段文字信息量很大,也说明了很多问题。卜志道是西门庆的兄弟,西门庆异性兄弟十人,此时尚未结拜,在西门庆想要结拜的时候他却死了!按说兄弟死了,西门庆应该到场却没有到场,只是送了些香楮奠礼去!即便这样他的浑家因为西门庆没有吃到酒席而过意不去!显然,这是一个穷哥们,穷到家里没有宽转的地方,酒席也没有好酒席,估计比后面的常峙节还穷,以至于他的浑家都不好意思请西门庆。那么问题是,朋友死了,相处一场还用请吗?怎么也要送一程,方不失朋友之谊!但是西门庆没有到场,这说明西门庆人走茶凉的心态,也就是势利眼!而这一切,卜志道早已看在眼里。接下来西门庆的话更能说明问题,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前日,很近的日子,也就是临死之前,卜志道送给西门庆一把洒金川扇。西门庆说是真金川扇,有炫耀的意味,实际上是洒金川扇。我们来看看时间,此时是九月末十月初,已是深秋时节,哪还有人用扇子!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送扇之人别有用心!什么用心呢?秋扇见捐!秋凉以后,扇子就被抛在一边不用了。卜志道送给西门庆扇子意思就很明了了,你西门庆把我当成扇子,秋凉以后,扇子就被抛在一边不用了。我就是那把扇子!
事实正如卜志道所料,他死了,西门庆都不会到场,足见,他把西门庆了解的透透的!如果说卜志道说自己是把扇子是不是太肤浅?因为后来这把扇子出现了三次,第三次就被撕碎了,是不是又在暗示这把扇子也代表西门庆呢?那就是:你把别人当扇子,秋扇见捐;别人也可以把你当扇子,秋扇见捐!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终西门庆一生,他一直把别人当扇子,最后,他自己也成了扇子!而且更惨!需要指出的是,这把扇子在潘金莲面前出现了三次,每次意义都不同。第一次出现在潘金莲帘下勾情的时候,助力西门庆英俊潇洒;第二次出现在王婆的茶坊里,见证了两人龌龊肮脏的男欢女爱;第三次出现在潘金莲苦苦相思之后,愤怒的潘金莲三下五除二就把它撕碎了!
这难道不是西门庆的结局!表面上西门庆死于王六儿潘金莲两人之手,实际上我们细看,后期西门庆已经病入膏肓,潘金莲却不知死活依然在西门庆身上倒浇蜡烛,显然要置西门庆于死地!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怨恨!可以这样说,一把扇子,说清楚了西门庆的全部。把别人当扇子,同样,别人也可以把你当扇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卜志道对西门庆洞彻肺腑!也就是说,最了解西门庆的人就是这个未曾露面,也未曾说话的人!另外,卜志道亦即不知道!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不知道却又全知道,是不是大道至简,什么机深诡谲!什么智术高远!到了那穷途末路的时节,一样也用不到!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到头来还有个天意和天谴呢!
不过,话还要说回来,作者借卜志道之口说出了西门庆的结局,那么,卜志道的意思也就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意思。我们不禁要问了,兰陵笑笑生的意思难道就没有局限性吗?显然,是有局限性的!比如,就卜志道理解的朋友的标准,也就是兰陵笑笑生理解朋友的标准,对于西门庆来说是不公允的!纵观整部《金瓶梅》,固然西门庆的邪恶板上钉钉,但是实事求是地讲,西门庆对待朋友还是可以的,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西门庆基本上能做到仁至义尽。相反,这班狐朋狗友对西门庆的做法简直不忍直视!所以,对于兰陵笑笑生借卜志道之口对西门庆的评价,我认为有失偏颇!倒是对西门庆死于潘金莲之手的寓言,堪称妙笔生花!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疏头:旧时向鬼神祈福的祝文。西门庆话里话外颇有埋怨的意思,你们每次都吃我的喝我的这次也要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西门庆嘴里说的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内心里想的却是我傍靠你们。不过话说回来,西门庆对待朋友总体上来说还可以,最起码比他的这些狐朋狗友还靠谱!
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应伯爵首先哭穷,这也是事实。哭穷不是目的,哭穷之后能够升华才是目的。怎么升华?不显山不露水地让西门庆的心灵得到净化,从而拉近两人的关系!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金钱方面西门庆确实没指望他们,他指望这些人是防止跌落而不是期望上升。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西门庆沉吟了一回是在盘算拉花子虚入会的利弊,盘算下来利大于弊。为了减少入会的阻力,西门庆首先抛出了花子虚手里肯使一股滥钱,这能击中这些穷鬼的要害!
果然,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江湖上已经在流传花子虚的故事,尤其是桃色新闻那更是不胫而走,院中就是妓院,那时候妓院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叫起来也毫无违和感。只是这个妓院不是李桂姐的丽春院,被人包占的妓女就不能再接别的嫖客了,现在,花子虚正在包占着吴银儿!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应伯爵迫不及待,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玳安儿应诺去了。从这句话里我们感觉到西门庆暗中观察花家好久了,不然怎么能知道花子虚总不在家呢?
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应伯爵的诙谐偶现峥嵘!实际上,应伯爵就是东方朔一样的人物,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只是心术不正是他的硬伤!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果然被西门庆猜中,花子虚不在家,不过得到的讯息让西门庆喜不自胜,主要是花子虚老婆的态度,一定让花子虚参加聚会!难掩欢喜的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邻居住着却夸人家老婆长得标致,不怀二心谁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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