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古文和氏献璧(天下郡国利病书流传考)
《天下郡国利病书》,明顾炎武撰,稿本,六十册。是书由顾炎武外甥徐乾学传世楼传出,辗转经由王闻远等人收藏。
作为清学的开山之祖,无论在生前还是后世,顾炎武都以博极古今称誉于世。据其弟子潘耒说:“当代文人才士甚多,然语学问,必敛衽推顾先生。凡制度典礼有不能明者,必质诸先生;坠文轶事有不知者,必徵诸先生。先生手画口诵,探源竟委,人人各得其意去。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遂初堂集·文集》卷六《日知录序》)
在顾炎武包罗万象的学养中,最为人称道的,一为音韵之学,一为地理之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盖地理之学,炎武素所长也。”(卷六十八史部地理类《历代帝王宅京记》)直至晚清,张之洞所纂《光绪顺天府志》,依然说顾炎武“博极群书,最明于地理之学”。(卷一百二十二艺文志一)而在顾炎武的地学著作中,公认成就最大的便是《天下郡国利病书》和《肇域志》。
尽管顾炎武俨然为学界祭酒,但在身后很长一段时间內,其某些著作一直被清廷列为禁书。故宮博物院文献馆所藏清代文字狱档,及姚觐元所著《清代禁毁书目四种》中,都有和顾炎武著作相关的记载。《利病书》原是一部未经整理的稿本,况且其中还有不少触犯时忌的内容,故有清一代,见过原稿的人甚少,有关的评述更不多见。
崇祯十二年(1639),顾炎武应乡试再次落第,从此无意仕进,退而读书,开始编纂《天下郡国利病书》。其自序云:“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有得即录,共成四十余帙,一为舆地之记,一为利病之书。”康熙元年(1662),顾炎武自京师抵山西曲阳,谒恒岳,至井陉。是年七月,《天下郡国利病书》完稿。历时二十三年。
不过从现存的原稿看,有些材料显然是在康熙元年以后补入的。在原稿第三十二册《云贵交趾》中,连载“康熙四年五月,平西王吴三桂奏水西已平,拟将陇胯、的都、朵你、阿架四则溪设为一府”;康熙“六年三月,改乌撒土府为威宁府,又于云南设开化府”;康熙“十年十二月,贵州巡抚曹申吉奏龙里一卫,旧设贵阳府厅官一员,分理民事,后裁厅归府,而驿递全责卫官,今宜改卫为县”等史实。可见原稿的修订,在康熙十年以后仍在进行。
在原稿《云贵交趾·总舆图说》中,有这样两句话:“至于明而符竹始分,迨我朝而规制乃备。”相对于前“明”字,下“我朝”应指清朝。此《总舆图说》应为清人所作;而云“规制乃备”,则应该在康熙二十年(1681)平定吴三桂祖孙兵变之后,此时距顾炎武辞世仅一年时间。这篇《总舆图说》和诗人田雯《黔书·创建》中的文字相近,后收入《贵州通志》,而田雯在康熙二十七年三月,由江南调任贵州巡抚(王先谦《东华录》康熙四十一),因此,《图说》也可能是在顾炎武身后增补的。
据顾炎武嗣子衍生说,顾炎武去世后,遗稿被其外甥徐乾学兄弟取走,带往京城。直至徐氏兄弟被劾夺职还籍,才有一部分遗书回归顾氏。徐氏兄弟均以力学成名,跻身达官显宦,徐乾学好收藏典籍,所筑传是楼,藏书享誉天下。但其所编《传是楼书目》,却未收《天下郡国利病书》。不清楚《利病书》是否也交还顾氏,可知的是后来徐氏家道中落,其藏书也无法再传子孙,而《利病书》则归吴中藏书家王闻远(莲泾)所有。
王闻远是清初思想家唐甄的女婿,曾刻印唐甄《潜书》四卷。见识不凡。其《金石契言》,叙心交七十七人,皆畸人逸士,其中前辈心交即有顾炎武的挚友朱彝尊。《利病书》由他收藏,可谓得其所哉。王闻远藏书颇富,有《孝慈堂书目》传世。但今观古堂刊本《孝慈堂书目》,在方舆郡邑、川渎、名山、名胜,乃至文献诸目中,均无《天下郡国利病书》。
乾隆五十四年(1789),张秋塘带着《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去见藏书家黄丕烈,“云是书是传是楼旧物,后归顾归王,此乃得自王莲泾家。盖莲泾素藏书,而健庵系亭林之甥,其为原稿无疑。即有残阙,安知非即亭林序所云乱后多有散佚者乎?重询是书,已归蒋春皋处,余方悔前此之不即归之也。阅岁,至壬子秋,有五柳居书友携是书来,余且惊且喜……遂以白镪数十金易之”。(《四部丛刊》三编本黄丕烈《天下郡国利病书跋》)这样,离开传是楼的《利病书》原稿,经过孝慈堂,又转入江南另一座著名的藏书楼士礼居。
王氏藏书,不少后归黄丕烈。“余所收王莲泾家书最多,皆得于其族孙处,犹是家藏未散本也。就中有《孝慈堂书目》,分门别类,叙次颇详。以之求莲泾所藏,虽久散之本,按其册数之多寡,纸色之黄白,几如析符之复合。可知书籍贵有源流也。”(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续录》,叶昌炽《藏诗纪事诗》卷四引)可见两家交往甚为密切。但从黄丕烈《天下郡国利病书跋》及《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关于《利病书》的记载看,王闻远后人不曾对他谈起《利病书》原稿。故张秋塘携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可能早已从王氏流出。
士礼居的藏书,维持时间比传是楼更短,未及黄丕烈去世,已经散出殆尽,其书多归苏州富豪汪士钟的艺芸书舍。他身前曾为此感慨不已。道光五年(1825)七月七日,已经垂暮的黄丕烈作《宋廛所藏唐女郎鱼元机诗》,成七绝八首,其八自注:“予家百宋一廛中物,按图索骏,几为一空。惟此以予所钟爱,得以守之勿失。此宋廛百一之珍也,子孙其世守之,勿为豪家所夺。”(江标《黄荛圃先生年谱》卷下)
汪士钟父汪文琛开益美布号,赀产富饶。“孝廉(黄丕烈)歾,其书为汪观察士钟稛载而去,虽易主,未尝散也。汪氏又得青浦王氏所谓千金帖者,故阮文达公赠联云:‘万卷图书皆善本,一楼金石是精摹。’盖实录也。观察多子,身后兄弟瓜分,家亦落,其书始散。”(《同治苏州府志》卷一百四十九杂记六)据曾朴《孽海花》说:“荛翁(黄丕烈)的遗书后来都归汪氏,汪氏中落,又流落出来,于是经史都归了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子集都归了聊城杨氏海源阁。”(第十一回“潘尚书提倡公羊学学士狂胪老鞑文”)《孽海花》虽为小说,但曾朴出自常熟书香之家,此言不虚。
瞿镛所编《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没有关于《利病书》的记录。也未见任何材料,提及《利病书》流入汪氏和瞿氏、杨氏。据嘉庆八年(1803)平江徐撷芸跋云:“此书向未付梓,流传于前者悉皆抄本,余无从购觅,心窃志之。壬戌之秋,锡山杨南池表兄过访,道及同邑虞君锡纶家藏此书原本,间亦借人抄录。”(国家图书馆所藏清乌丝栏抄本《天下郡国利病书》。)据此,《利病书》原稿,可能在黄丕烈身前,早已流出。
现已不清楚其间《利病书》究竟经过多少转折,落入何人之手。据诗人莫友芝说,同治六年(1867)九月,他客居苏州,有人想出售兴化某氏家藏《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书末有黄丕烈跋(《宋元旧本书经眼録》卷三)。遗憾的是,莫友芝没有写明某氏的真实姓名。光绪三十二年(1906)八月十五日,叶昌炽在苏州时,赴同年吴讷士昆仲之约,看到吴氏收藏的《利病书》初稿(《缘督庐日记抄》卷十二)。吴讷士为晚清名臣吴大澂之侄。据此,《利病书》似乎并未离开苏州。
宣统元年(1909),《利病书》返回故土昆山。据当事人王颂文说:“光绪之季,方君惟一(还)与颂文见此书于郡城吴君讷士书斋,相与惊奇,以为幸遇。越年,亭林崇祀孔庙,惟一复谒讷士,述乡人意,欲乞得此书,以纪念亭林。吴君慨然许诺,乃奉书归藏亭林祠。及图书馆成,遂移庋其中。”(《四部丛刊》三编本《天下郡国利病书跋》)
一九三三年,昆山县县长彭百川、图书馆馆长王颂文、教育局局长潘鸣凤合议决定将《利病书》原稿交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列《四部丛刊》三编中。这也是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第一次用影印原稿的形式出书,可见张元济等人对此书的重视和珍惜。
现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顾炎武全集》,其中《天下郡国利病书》,即以《四部丛刊》三编本为底本,这也是迄今第一部校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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