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瓦屑坝留住失落的故乡(瓦屑坝是痛苦的社会记忆)

寻根瓦屑坝留住失落的故乡(瓦屑坝是痛苦的社会记忆)(1)

作者:张靖华,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历史学博士、安徽建筑大学教师

寻根瓦屑坝留住失落的故乡(瓦屑坝是痛苦的社会记忆)(2)

传统的史学观点,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印象,认为明朝初年的吏治非常严酷,然而对人民还算轻松。从移民史学的研究视角来看,可以证明这是深刻的误解。众所周知,明代初期是大移民的时代,朱元璋把人民从这里迁移到那里,从那里迁移到这里,被称之为“洪武赶散”,“洪武赶散”中的移民活动虽然可以看作是对元末战后生产的恢复和重建,但从其本质上说,是在用行政力量,强制破坏原有的社会结构,从而对新社会进行控制。

由于这个过程毫无任何自由而言,因此移民者们所流传的记忆,基本都带有被强迫、被伤害的痕迹。赶散的初期,如何采用强制和欺骗手段,在北方文献中较为常见,江西中部的一些家谱中,也记载到移民之初,人民四散逃离,“青年凡十六而精明者,纷纷自择荒地而拓”。而赶散过程中形成的“解手”之类传说,人们早已耳熟能详。“赶散”到目的地后,情况又如何呢?从巢湖北岸江西瓦屑坝及其同一时期形成的村落,可以增进人们对这一问题的直接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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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刘氏三兄弟村庄分布图

移民亲属被强制拆离

巢湖地区的移民者,若为兄弟数人,则一般分布在不同区域。这种情况显系刻意造成,因为任何人在去往他乡定居,一定愿与亲人在一起,而不愿分开。巢湖流域许多传说描述了亲人被拆散前的种种细节,如合肥城南有“圆锣王”村,传说兄弟三个人被分开时,敲碎一口锣,约定以后凭锣相认;长临河有“打锅牛”的传说,也是牛姓兄弟将锅打碎,未来以此为证;丁家桥村的“五梅丁氏”,传说是丁氏五兄弟迁来前,为祈求不被分离,插了五枝梅花在地祷告,因此得名。

另外,江西紫溪迁来的刘氏三兄弟——刘寿大、刘寿二、刘寿三,他们的村庄分布在长临河、黄麓镇两个区域内,被山区分隔,形成一个等腰三角形(图1),也能说明问题。最极端的例子,连夫妻二人也被拆散,如黄麓镇的张家疃始祖张元一,就和妻子分开,到了巢南,今鸡啼河边。两人死后,各建了一个坟,叫爷爷坟、奶奶坟,二坟隔湖相对。后人解释说,二人不和,所以导致分离,显然只是一种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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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长临河的聚落分布线

移民被牢牢的固定在土地上

亲人被拆离之后,接下来的生活是否就自由了?长临河镇的瓦屑坝移民村落提供了反向的例子。

首先,所有移民村落都强制登记,并统一以移民的姓名命名。如王信一、王道三、梅寿二等等,多达几十个。登记的载体是户贴,现存实物上,可以看到朱元璋用赤裸裸的威胁性语言,描述如何用军队强迫人民完成这一过程:“我这大军如今不出征了, 都教去各州县里,下着地里去点户比勘合, 比着的便是好百姓, 比不着的, 便来做军。比到其间有司官吏隐瞒了的, 将那有司官吏处斩。百姓们躲避了的, 依律要了罪过, 来做军。”完成了户贴登记之后,村落被安排在一条条直线上,彼此距离均等,直线和直线形成交叉或方块形区域,对于这一现象,当地人称之为“插草为标”(图2)。由于不能自由选择居住点,村落发展很不平衡。如果直线上的村落侥幸分布于富饶之处(如罗胜四村),则发展庞大,在山岗等处,则资源贫瘠,人口稀少(如朱龙七、罗荣八村),甚至逃亡殆尽(如刘伏二村)。

虽然族谱记载始祖的迁移,都说“爱其山水之美”,遂卜居于此,实际上田园诗般的文字无法掩盖历史的真实。到了清代中期,长临河当地的学者梅崑已经发现这一问题,面对移民村落资源和人口的巨大差异,不由的发出“迄今五百余年,予族寥寥,而吴姓繁衍不啻数十倍,何盛衰若此”的历史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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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长临河移民聚落线上江西(绿色)和皖南(红色)的相互穿插

瓦屑坝与其他移民彼此监控

从长临河南部瓦屑坝移民村落的起源资料,会发现非常明显的彼此监控现象。上文提到玉带河两侧地区,分布有两条长约数华里的聚落分布直线。线上的村落分布均衡,搜集他们的族谱和口述材料,会发现,他们按A-B-A-B的模式排列,即,如果A村庄是江西瓦屑坝移民,那么它旁边的两个村庄一定是皖南(宣城、徽州等地)移民。反之也同(表1)。这种模式,显然是故意让来自不同区域的移民互相穿插、相互监视、防止抱团使然(图3)。虽然这种现象只存在于长临河南部十几个村庄的两条聚落线(中间还有一个改名后逃离的六家畈村),但联系上文,相信在当时,绝非孤例。

对于这一问题的起因,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曾有过分析,他认为剥去正史的修饰,朱元璋其实是一个江淮的流民,受元末总体性的社会环境影响,同时害怕历史重演,时时刻刻都以防范人民为中心(朕读洪武宝训,见明太祖时时以防民防边为念。盖明太祖本以元末奸民起事,恐人袭其故智,故汲汲以防民奸;其威德不足以抚有蒙古之众,故兢兢以防边患)。虽然他的话是为清朝的统治秩序作辩护,但所处的视角和常人不同。处于封建统治机构的顶层,雍正的话简单明了,但精准的切中问题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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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认识,从本质上说:流传于南方地区的“瓦屑坝”移民传说,和同时期的“珠玑巷”、“江苏句容”、“筷子街”还有北方“大槐树”一样,都是元明交替时期,一种非常痛苦的社会记忆。

被抓捕的,强制迁移的人民,在通过瓦屑坝迁往江淮的过程中,他们最初面临的生活,相对在元朝所承受的痛苦,应该同样令其记忆深刻。在这一过程中,移民的对故乡的思念,对这段历史的共同追忆,以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通过代代相传的记忆符号,保存在后世的记忆里。

其实,将“瓦屑坝”的符号扩展开看,这种痛苦记忆是全方位的,社会性的,不留死角的。朱元璋渴望衣锦还乡,《明实录》却记载他在凤阳的寝宫,神经过敏,夜夜听到刀兵之声,最后不得不放弃中都。在瓦屑坝当地,现在还有个高家村,是饶州守御千户高搢的后代,高搢原籍江淮,从明太祖定鼎后,定居京城水西门,后来朱元璋让他到饶州组织移民,高搢从此未再回家。我和高搢后代聊天时,经历了六百多年之久,他们还在问我:南京的水西门,现在还在那里吗?

那种念念不忘的表情,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注:瓦屑坝在今上饶市鄱阳县莲湖乡瓦屑坝村,曾名瓦燮坽。

——本文观点材料部分选取自张靖华《明初以来巢湖北岸的聚落与空间》2019年7月出版。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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