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秋(秋天的月白色)
作者:黎荔
中国传统色,是中国人来自自然的领悟。中国古人在天地四时中寻觅,与自然万物交感,把看到的花鸟草木,风雨日月都命之以诗,幻化成各种诗意的颜色,天青、草绿、月白、秋香、桃红、朱砂……雨后初晴,命之青;月光如水,命之白;看到“竹青”,就如走入夏日竹篁,绿竹青幽;见到“月白”,便宛若夏夜闲庭漫步,月下清辉悠悠。
初识“月白”,还以为是淡淡的白色。既然名字里带一个“白”字,想来应该是属于白色系统里的吧?然而真正的“月白”一点儿也不白,而是白色中透出淡淡的蓝。古人认为月亮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带着淡淡的蓝——那种薄冰般的色调,有一种透明又哀婉的诗意美。月白之色,静穆散淡,空灵清洁,如冰似玉,缥缈纯粹得让人隐隐生疼。
月白之色,最常出现在什么时节?我想应该是秋天。小时候读《千家诗》,诗集后面附录的“笠翁对韵”让我痴迷至今:“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濛濛,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大雨停止之后的晚霞格外的鲜红,而秋风呼啸的夜晚一轮月亮明亮得泛白。印象极深的,还有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一个枫叶红、荻花黄、瑟瑟秋风下的夜晚,诗人给他的朋友送别偶遇琵琶女,天涯沦落、江上独奏的琵琶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借弹奏乐曲来诉尽“生平不得志”和“心中无限事”,听者时而悲凄、时而舒缓、时而心旷神怡、时而又惊魂动魄,一曲终了,大家都听得入迷了,演奏已经结束,而听者尚沉浸在音乐的境界里,周围鸦雀无声,此时的景象是什么?“东舟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东面和西面的画舫和游船都静悄悄的,只看见江心之中映着的秋月泛着幽幽白光。
秋风清,秋月白。月白,介于蓝色和白色之间的颜色,如月光一样澄澈、洁净的颜色,白里带着淡淡的蓝,有种清淡的忧愁。琵琶女演奏才到高潮,即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而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却并没有消失,而是余音袅袅。此时此际,好像只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只能是水中倒映着的一轮茫茫明月,给读者留下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万物皆空,起点是空白,终点也是空白。
想到在东方,白色其实是一种禁忌。现代中国人的思想已经融合很多西方的思维方式。比如提到白色往往想到白雪而联想到冬天,而提及秋季想到的是金色或者金黄色,这类的联想直观的来源于发黄的树叶和成熟的麦穗。但中国古代对色彩的认识来源与于西方人不同。在先秦,颜色就已经与古人的世界观、哲学思想联系在一起。中国人研究和认识宇宙及人世的传统五行基础中,认为白色的五行属金,对应西方和秋季。太阳东升西落,东方有新兴生发之象,而西方为日落死寂之乡。这个观点,可能源于古人在最初观察西方的时候,看到傍晚太阳西落,倦鸟归巢,天地万物都在收敛。秋季在现在一般的认知中被认为是丰收的季节,而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却是一个代表死亡的季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秋天万物凋零,秋风飒飒,秋月煞白,是收敛和肃杀的季节。所以,我想秋月白可能也代表着失去生命、没有血色、枯竭荒芜的一种状态。月白与生命热烈、燃烧苍穹的赤日相对应,与春风吹又生的漫山遍野之绿相对应。然而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月白所代表的秋之肃杀,除了一层淡淡萦绕的忧伤,并没有恐怖与压抑之感,而是一种澄澈空静的状态。空静的状态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表面落尽繁华归于平淡,内蕴则深不可测。这是因为,在中国文化的宇宙观中,天道轮回,时间以同心圆或者是呈螺旋形的方式运行,终点亦是起点,到秋季为收敛,到冬季为收藏,却也是在为来年春天的生发做准备。空灵如月,月的形和光具有圆通的性质。起点连结上终点,终点又新开起点,天道循着一个回环的运动生生不息、绵延不尽。西方的色彩学建立在相对客观及直观的基础上,而中国的色彩学则更多的是根植于与形而上的哲学思想。
喜欢这如月般的白色,这淡淡泛蓝的白色,在秋天大风刮过的高高天穹下,隐入深邃无边的夜里的月白色。命名这种色彩的古老族群,相信白色可以重新孕育出万色,相信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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