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二篇(古文观止九二)
贾谊过秦论(上)
——《汉书》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横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蒙故业,因遗册,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飘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俛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不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译文:秦孝公凭着殽山和函谷关的险固,拥有雍州肥沃的土地,君臣上下固守着,伺机篡夺周王朝的政权;他们怀有席卷天下,征服各国,统一四海的志向,并吞八方的野心。在这个时候,商鞅开始辅佐孝公,他对内建立法律制度,发展农业和纺织,整修攻守的装备;对外实行连横政策,使诸侯们自相争斗。于是,秦国人毫不费力便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都是继承上一代留下的基业,遵照前人的策略,秦国因而向南取得了汉中,向西攻占了巴蜀,在东边割取了肥沃的土地,接受了重要的州郡。诸侯们都感到恐惧,于是会盟共谋削弱秦国之计,不惜用珍奇的器物、贵重的财宝和肥沃的土地来招纳天下贤士,缔结合纵的盟约,结为一体,联合抗秦。在这个时候,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个人,都是明智忠信、宽厚爱人、礼贤下士的君子,他们约定合纵以拆散连横,联合起了韩、魏、燕、赵、宋、卫、中山等国的抗秦力量。于是六国的士人当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这些人帮着出谋划策;有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这些人来沟通各国的意见;有吴起、孙膑、带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一批人统率各国的军队。他们曾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上百万的兵力,直抵函谷关攻打秦国。秦国的军队开关迎战,九国的军队都疑惧退缩,争相逃亡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耗费一支箭,一个箭头,天下的诸侯就已经狼狈不堪了。于是合纵的盟约解散了,各国争相割让土地以贿赂秦国。秦国因而有余力利用诸侯的弱点去制伏他们,追逐那些逃亡败北的军队,横在地上的尸首多到上百万,流的血可以漂起盾牌。秦国趁着有利的时机,宰割天下诸侯,分裂诸侯的土地,于是强国请求归服,弱国前来朝拜。
传到孝文王、庄襄王,他们在位的日子短,国家没什么大事。
秦始皇即位以后,发扬光大了六代祖先遗留下来的辉煌功业,以武力来驾驭天下,吞并了东西二周,灭亡了诸侯各国,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控制了上下四方,用严酷的刑罚奴役天下人民,威震四海。他又在南方占领了百越的土地,改设为桂林、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头,脖子上系着绳子,把生命交给秦国的小官吏处置。他还派蒙恬到北方修筑长城,固守边境,将匈奴击退到七百多里之外,胡人不敢南下放马,他们的士卒也不敢张开弓箭前来报仇。于是他废除了先王的治国之道,烧毁了诸子百家的书籍,为的是愚昧百姓;他拆毁了著明的城池,大肆杀戮天下的英雄豪杰,搜集天下的兵器而聚之于咸阳,并销毁了这些刀箭,铸成十二个金属人,想以此来削弱天下百姓的力量。然后将华山作为城墙,将黄河作为护城河,据守亿丈之高的城垣,下临深不可测的河水,自以为很坚固了。又有优秀的将帅,强劲的弓弩防守在险要的地方;亲信的臣子、精锐的士卒拿着锐利的武器,又有谁敢怎样呢?天下已经平定,秦始皇的心中,自以为关中的险固,真像千里的钢铁之城,可以作为子孙万代做皇帝的基业了。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仍然震动着与秦国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然而陈涉这个用破瓮做窗洞,以草绳做户枢的穷苦子弟,一个替人种田的仆役,又是个被发配充军的人。他的才智比不上一般人,没有孔子、墨子那样的贤能,没有像陶朱公、猗顿那样的财富;只是夹杂在戍卒的队伍里面,奋起于村野百姓之间,率领着疲惫散乱的士卒,指挥着几百人组成的军队,反过来攻打秦朝。他们砍伐树木作为武器,举起竹竿作为大旗,却得到天下人民如云般的聚集相应;老百姓自己带着粮食,如影子一样跟从着他,山东的豪杰俊士于是蜂拥而起,开始灭亡秦朝了。
再说秦的天下并非是又小又弱的,雍州的土地,殽山、函谷关那样的险固,还是和从前一样;陈涉的地位,没有从前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各国的君主们尊贵;锄头木杖,比不上长钩、长戟、长矛等兵器的锐利;发配服役的士兵,也不能和九国的正规军队相提并论;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战略战术,赶不上从前诸侯的谋士们;然而成功与失败却截然不同,功业上的建树也恰恰相反。
假使让从前殽山以东的诸侯跟陈涉比较粗细短长、权势力量,那简直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当年秦国以它那一点点地方,发展成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取得了八州的土地,使原来和秦国相等的诸侯前来朝拜,也有一百多年了;此后才把天下合为一家,把殽山、函谷关当作宫室。结果一个人起来发难,却使得宗庙都被毁掉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因为不能实行仁义,所以攻守的势态也就大为迥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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